【【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欢迎光临书本网。更多最新全本小说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或直接百度搜索:书本网】】 1 1、(一) ...   下午三点,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透过窗帘的缝隙望出去,屋子外面是一片白而干的亮光,偌大的院子里,几乎看不到一个人影。   我扔掉烟蒂,给自己泡了壶茶,刚喝了两杯,就听到有人敲门。   会是谁,这么热的天来访?我嘀咕着,走过去打开房门。   一个修长袅娜的身影旋风一般转了进来,伴随着银铃般的笑声以及一股扑鼻的香气。   “你今天没出去?”我笑起来,这份动静,除了隔壁住着的天晨还能有谁。   “没,天这么热,不在家里呆着还能去哪儿?你倒聪明,把席子铺在地上,我还傻得睡床呢,热死了。”天晨说着,在席子上坐下来。   “你那屋不是有空调吗?”   “坏了。”她沮丧地说。   “这时候坏了?可真会折磨人。”我递给她一杯茶。   “就是说呢,穷人命苦,我找房东让他给我换一个,结果他说,对不起,换不了,你自己想办法吧。”   “不错了,你那房东最起码还给你装个旧空调呢,我这儿倒好,家徒四壁,什么也没有。”我安慰她。   “你这个房东也够抠门的,怎么连个空调都不给装!”天晨忿忿道。   “这么便宜的房租,怎么可能给提供空调?不过,就算有我也用不起,光电费就不是个小数目。”   “唉。”天晨大力叹口气,“尤加,你说咱们怎么都那么穷呢?”   “我怎么知道?” 我横她一眼。   “穷画家嘛,不穷怎么行?”   “什么谬论!放心,不会一直穷下去的,早晚有一天我们会脱贫致富的。”   “但愿吧。咦,这几张是新画的,上次来没看到嘛,不错,挺有味道的,你这花真是越画越精彩了。”她对着墙上的画连口夸赞。   “我也觉得画得不错,可是那又如何?还不是只能挂着自己欣赏。什么时候能够卖出去了,才是真的不错。”我说。   “真的,如今我们评画的标准全变了,只有能卖出去的才是好的,想想挺悲哀的。”天晨感叹。   “有什么办法?金钱社会,一切都以钱为标准。”我说。   “对了,晚上一起出去喝酒吧,小朋前些天不是刚卖了几张画吗,说好要请大家喝酒的。” 天晨忽然又兴奋起来。   “今晚不行,我还有个家教呢。”   “推了呗,这么热的天还做什么家教。”   “那怎么行?我还得靠它吃饭呢,最近衰得很,一张画也没卖出去,不做家教我喝西北风啊。”   “真是,你说现在行情怎么这样差?我上个月给山东那家画廊送了五十张画,到现在一分钱也没给我呢,这些奸商,一个比一个狡滑。”她叹气道。   “还好了,最起码现在国画市场还算凑和,可油画却整个衰竭,没有人买画,连那些名家也频频流拍。”我也跟着叹气。   两个人正在自怜自艾之时,我的手机响了。   看看号码,正是今晚要上课的那家孩子母亲打来的,赶紧接听。   “尤老师,我要跟你请几天假。我们打算带阿杰出去度假,所以这两周的课就先不上了,等回来后我再通知你,你看可以吗?”她很客气。   “好的好的。”我也连忙礼貌地答应,心里却涌起一阵失望,两周不上课,就意味着我要少拿两次课时费,本来就捉襟见肘的日子岂不是更艰难。   挂了电话,我禁不住一脸懊恼。   “怎么啦?”天晨问我。   “晚上的家教不去了,人家要出去度假。”   “那不正好,可以去渴酒了。”   “哪有心情,明天还得出去找活,不然吃什么?”我有些沮丧。   她半倚在墙上,伸手从我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熟练地点燃,“嗨,想那么多干啥,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闻言斜睨她一眼,她今天穿了件白色露肩T恤,鲜艳的大花圆裙,一头波浪般的长发随意散落肩头,十个脚趾涂满了红色蔻丹,浑身上下充满了诱惑气息,连抽烟的动作都那么迷人。   老天,但愿我能像她一样洒脱。   不过她说得也对,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管它呢,什么也别想,先去放松一下再说。      天晨走后,我躺在席子上看了一会书,渐渐便睡意朦胧起来。   就在这时,有铃声乍起,在寂静的屋子里一连声地响个不停。   我睁开眼,怔了片刻,方才醒悟是我的手机在叫,糟糕,不会是前几天见的那个画廊老板吧。   赶紧挣扎着爬起来,四下乱看,试图找到那个声音的来源。好容易将它抓在手里,也顾不得看来电显示,匆匆按了接听键。   “你好,我是尤加,请问是哪位?”我清清嗓子,礼貌有加。   “尤加,是我,吵到你睡觉了?”温柔甜美的女声,除了任蓝还能有谁。   “呃,是你啊……没关系的。”我松口气,却按捺不住打了个哈欠。   “没在画画?” 她问我。   “没画,太热了,画不下去。你呢,在做什么?”   “弹了一会琴,现在越来越懒,什么都不想做……北京也很热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话筒里有音乐传来,非常熟悉的旋律,熟悉到我几乎可以复诵。   “今年特别热……你不是说要开个人演唱会吗?是不是在忙着练习?还是你有出息,都开第三场演唱会了,我到现在连一次个展也没混上呢。”我说。   “你那是对自己要求高,不像我,随便对付一下就行了。”她笑道。   我夸张地嚷着,“你是在刺激我吧?我也想随便对付,得能对付才行啊。”   “你一向聪明,想对付自然可以对付。”她道,“我跟你不同,小地方,又没什么名气,这种演唱会全靠钱撑着,也不是多么专业。”   “已经很好了,任蓝,别对自己要求太高,会累坏的。”   “还说我呢,像你这样才叫辛苦。最近画得如何?”   “还好,凑合吧。”   “感情生活呢?有没有什么新进展?”   “我?你又不是不知道,孤家寡人一个,哪里会有什么进展?”   她轻叹口气,“其实我有时候很羡慕你,尤加,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好,总胜过强颜欢笑的日子。”   我明白她的意思,可又不想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就故意调侃道:“好了,别再安慰我了,一个人又有什么好,寂寞得要死。”   她沉默不语,话筒里只有歌声在响,“你是一只可以四处栖息的鸟,我是一条早已没有了体温的鱼……”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一个新的故事,很认真地在写,希望大家会喜欢。谢谢每一个阅读的朋友。 2 2、(二) ...   半小时后,终于结束了和任蓝的通话,我放下早已攥得滚烫的手机,心情有些莫名的沉重。   几缕头发掉了下来,粘在脖子上,汗津津的,很不舒服。   我爬起来,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燃,深深地吸进一大口,再悠悠地吐出,这才仿佛缓过些气来。   看着墙角堆得满满的画框,不觉感概,一转眼,毕业已经五年了,这日子过得可真是快。   想当初毕业时,班里的同学大都选择了更为现实的道路,或者找个学校教书,或者改行做了设计。只有我,跟个傻子一样,孤身一人跑到这个陌生的城市,租了农民的房子,每天从早到晚只做一件事情,就是画画。   我喜欢画画,它是我终其一生也想要圆的一个梦。   尽管知道自己不一定能成功,但我还是日复一日地坚持着,对我来说,做一件喜欢的事情,注重的往往更是那场过程。   至于结果,则是遥远的不可知的未来,它藏在轻烟一样的岁月中,如梦如幻,触不可及……我不去想它。   这些年来,和以前的同学也很少再有联系,一出校门,大家就各奔东西,追逐自己的人生去了,像我这样执意为艺术献身的人并不多。或许在他们的眼里,我是一个傻得可笑的人吧,都什么时代了,居然还有人将理想看得如此之重?   只有任蓝偶尔会打电话给我,那也多半是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   幸好和她做朋友这些年来,我早已习惯了倾听。   就像今天这样,我们的谈话总是在熟悉的歌声中开始,又在那歌声中结束。   我就知道,只要一听见这首歌,那就是任蓝又想起了叶砚。   再抽了口烟,禁不住深深叹息。   我真没想到,隔了这么久,她居然还是放不下那段往事。      我跟任蓝是大学舍友。   大一新生入学,油画系十五个女生住了两间宿舍,我们那间自然就空出了一个床位,任蓝是声乐系的,班里九个女生,正好多了她一人,于是,顺理成章的,她住进了我们宿舍。   后来,我们便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我们学校位于那座著名的火炉城市,夏天总是格外难熬,晚上,女生们喜欢在宿舍楼顶的平台上铺了席子露宿纳凉。   我经常和任蓝并头躺在一起,有一句无一句的闲聊。   有一次,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就扯到了爱情。   是任蓝先问我的:“尤加,你听过这句话吗?初恋以后,人们不相信爱情。”   “好像在哪本书里看到过吧,怎么了?”   “你觉得对吗?”   “有点道理。”   “无论正确与否,它都是我感情生活的真实写照。”   我怔住,转过头去看她,黑夜里她美丽的眼睛沉寂得如同千年湖水,波澜不惊。   “我认识他,是在高三那年,他是插班进来的复读生。那天早上,班里正在重排座位,闹哄哄的,我无意中一回头,就看见了站在后门口的他,我记得,那天他穿了件白衬衫,洗得发白的仔裤,头发很长,个子也很高,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一脸玩世不恭的笑,就像是,眼前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我忍不住盯着他看了几眼,他注意到了,也朝我看过来……”   “然后呢?”我忍不住问。   “然后……我就很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那一瞬间,仿佛全世界都消失了,只有眼中的他。从那时起我就爱上他了,我想他也是爱我的,最起码在那段共同走过的岁月里,我们是相爱的。我永远记得,那次他去苏城参加专业考试,省下车费,给我买了条漂亮的丝巾,他自己却身无分文,一路逃票回来。我知道以后感动得哭个不停。”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叹息,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浪漫的男人,然而这样的男人通常也注定是不能只在一个女人身上停驻的。   任蓝又说:“和他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我这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可惜只有短短一年……高考结束,他考上了艺术学院,我却落榜了。”   怎么,也是我们学校的?我暗自猜测。   “九月,他去了大学,我却进了复读班,那段日子,真是痛苦,压力大,功课多,关键是,我想他想到无法抑制,不知有多少个晚上,都是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每次撑不下去了,我就跟自己说,只有坚持才能和他相见。收到录取通知后,我兴奋地跑去找他,谁知道……却在他家里看见了另一个女孩。”她的声音十分苦涩。   我一声不吭地听着。   “很像小说是不是?我也觉得像。不过,说来也怪,面对他们,我居然很平静,没有争吵,没有祈求,悄悄退出了这场失败的恋爱,甚至连伤口都没有让他看到,把所有的疼痛都藏在心里了。”   我沉默地听着,心里却忍不住想,这个男人是谁呢?   任蓝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轻声说:“你一定认识,他是叶砚。”   “什么?!”我十分震惊。   居然会是叶砚!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叶砚?   叶砚在我们艺术学院几乎无人不晓,他和我同系,高我一届,因为长得帅,聪明,风流倜傥,不知迷死了多少女生。而且他极有天赋,专业成绩好到令人昨舌,系里一个刚毕业留校的年轻教师,上课时提到他居然会感叹:“对老师而言,有一个太出色的学生实在是种压力。”   我想着叶砚那张过分英俊的脸,以及脸上常有的张狂表情,说不出的唏嘘感慨,这样一个男人,即便美丽如任蓝,只怕也是留不住他的。   任蓝的声音从夜风中轻轻的飘了过来,“你知道吗?尤加,那天,当我看到他望着那个女孩的眼神,我就知道,他的心里永远都不会再有我了……从那时起,我才懂得什么叫做绝望。”   我依旧无言。   我不敢告诉任蓝,我曾经见过叶砚的女友,据说家里很有些背景,不过在我看来,那是个相当温柔知性的女子,像红楼梦里的宝钗,会做人,懂得宽容和忍耐。叶砚跟别的女生调笑,她也总是在一边笑,仿佛是在看一个调皮的孩子。   那晚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跟任蓝不再谈论感情。   又有什么好谈的呢,刻在心里的伤痛一经揭起,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痊愈。      时间宛如流水,一晃,几年就这样过去了。   毕业后,我只身北上,任蓝回了家乡,一个富裕温柔的江南小城。   那之后,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我们没有任何联系。   有一天,突然接到了她的电话,她说:“尤加,我结婚了,我很累,想找个人靠一下……”她语气淡然,没有一点欢喜,却像是隐藏了万千落寞。   我不禁叹了口气,看来,她还是忘不了叶砚。    3 3、(三) ...   天还没黑,暑气却消了几分,我们一行人坐着小朋和老李的两辆破吉普,一路咣咣当当冲到后海,找到了常去的那家酒吧。   小朋卖了画,所以极其慷慨,手一挥,顷刻间桌上摆满了各种果盘,冰啤酒一捆捆地搬上来,几个男人很快就喝得进入了状态,醉眼迷离,大谈艺术圈的趣闻轶事。   天晨最适合这种场合,早就像只蝴蝶一样满场飞了,花裙子不知吸引了多少艳羡的目光。   罗姐她们喜欢打牌,喊我参加,我笑着推掉了,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缩在巨大绵软的沙发里,慢慢地抽着烟。   面前的桌上也摆了瓶打开的啤酒,不过做做样子罢了,比起酒,我更喜欢烟,烟会让你清醒,而酒却只能越喝越醉。   不过,像现在这样置身在一家有着异国情调的酒吧内,听着音乐在喧嚣的人群中慢慢传来,像清凉的水滴,一下一下地坠在心里,感觉还是很舒适的,连日来的疲劳也仿佛渐渐被洗去。   这种时候,我几乎想不起来生命中那些令人烦恼的事情了。   可是,突然有人打破了我独处的那份宁静。   一个男人在我身边坐了下来,能闻到淡而清新的须后水味道。我微感诧异,是谁?我们圈里的男人可没几个这样讲究的。   我扭过头去,看见一张异常英俊的脸,带着自信的微笑。   我愣了好久方才醒悟,这个男人居然是叶砚!   真是做梦也没想到我会在这儿碰到叶砚,这一瞬间我真以为自己喝醉了。   “真是你啊,远远看着就像你。”他先开了口,充满磁性的男人嗓音,带着一丝熟稔和戏谑。   我冷眼看他,没作声,心下颇有些疑惑,他说话的语气像对待一个老朋友,可是,我记得原先在学校时,我从未跟他说过话,我以为他不会认得我。   叶砚一直是我们学校的传奇,据说他毕业时已经内定留校的,可是,他居然不同意,拿了毕业证转身就走,说是和女友结伴南下创业去了,把那些自以为赏识他的老教授们给气得不清。这事在学校里传得人尽皆知。后来,又听人说,他混得相当不错,没多久就身价百万了。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喜欢发呆,不爱讲话。”他看着我,笑了起来。   我更是诧异,真想问他是否认错了人。   正在此时,天晨跑了过来,“嗨,尤加,干嘛一个人躲在这儿?你朋友?怎么不招待人家?”她抱怨着,一边热情地递过两瓶啤酒,“想喝什么自己叫,记小朋账上好了。”然后又风一样飘走了。   我不免有些好笑,这个天晨,当真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千金散尽还复来,这么豪爽,不知道的还以为小朋发了多大财呢。   这时,我忽然发现叶砚的目光也一直在追随着天晨,直到她的身影融入纷闹的人群中。哼,岁月变迁,他的本性倒是一点也没有改变。   我轻咳一声,他这才收回目光,居然没有一丝尴尬,笑着赞叹说:“这女孩身材真好,这么标准的三围,在中国姑娘里面可很少见。”   这句话倒让我不自在起来,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他的脸皮厚度。   “什么时候来的北京?”他喝了口啤酒,闲闲问道。   “好几年了。”我淡淡地回答。   “不知道你在这儿,不然早就联系你了。”他笑着说。   我没接话。不太愿意理他,除了任蓝的缘故,也不喜欢他那种自负的神情,尽管承认他是极其聪明的。   他似乎不在意我的反应,自顾自说下去,“我来北京两年了,原先一直在深圳,后来决定拓宽市场,就跑过来了,刚开始真不习惯,北方天气干燥得很,现在待久了,倒也适应了。你呢,怎么样?都还好吧。”   “还好。”我简单地答,不再说话,只是燃起一支烟,透过若有若无的烟雾打量着他。   英俊而干净的脸,精致的五官,依旧锐利的眼神,亚麻色的裤子,质地精良的衬衫,手腕上的镶钻名表。无一不透露出成功。   看来校园里的传言是对的,他的确混得不错。   心里突然涌起一阵难过,不知道是不是为了任蓝。   叶砚见我情绪不高,也没勉强,喝完手中那瓶啤酒,放下瓶子,拿出张名片,放到我面前的桌上,“有空联系我。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然后看了我一眼,静默片刻,又忽然笑了一下,站起来走了。   我抬眼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在门口消失,也看到了他的女伴,一个穿白色吊带裙的明艳女郎,挎着他的手臂,紧紧依偎在他身边。   很奇怪,居然不是他以前在学校时的女友,那个陪着他南下广州的女孩。   又一下子想通了。   这样的男人,不会在一个女孩身边停留太久的。   他是一只四处栖息的飞鸟,那个女孩不过是第二个任蓝。   小朋他们直喝到半夜才尽兴,一行人醉意醺然,连天晨都喝多了,拉着我的手,一直笑个不停。   结账时,小朋摸出钱包,却听到侍应生笑说:“你们的账已经有人结了。”   大家都觉得诧异,谁会替我们结账?   我在一边听着,心里突然动了一下,想起叶砚临走时那个玩味的笑来了,不会是他吧?   小朋很是扫兴,“谁结的啊?说好今天我请客的,怎么不给我面子。”   大家面面相觑,都一起望向侍应生,只听他说:“刚才有位先生走的时候把你们的账先结了,我来看看,单子上姓叶,是叶先生。”   果然是他,我想。只是,我想不出他这样做的理由。   “叶先生是谁,不认识啊。”小朋还在那儿嚷嚷。   老李一挥手,“管他是谁呢,有人结账不好啊,省下钱来等会儿我们去吃烧烤。”   也是啊,大家都高兴起来,笑闹着出了酒吧的门。    作者有话要说:中秋快乐! 4 4、(四) ...   回到村里后,大家余兴未艾,又一起跑到村头的店里吃起烧烤来。   那家老板娘是地道的川妹子,人极热情且又做得一手好菜,任何时候去都有喷香的卤味和麻辣诱人的串烧。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几点钟回去的了,我只记得我跌跌撞撞地回到房里,倒在床上就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   我觉得头痛,全身无力,是宿醉之后那种昏沉沉的感觉,坐起来,用手使劲按了按两边的太阳穴,没什么用处。   真糟糕,以后切记不能忘形,喝这么多酒怎么可能不头痛。   洗漱之后,我给自己泡了杯茶,坐在地上一边抽烟一边发呆。   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已经揉搓得皱成一团,昨晚困极了,澡都没洗就睡着了。懒得换衣服,反正既不出门,也没有人来拜访。   天晨说得极对,今朝有酒今朝醉。可是酒醒以后呢?明天的日子又该怎么过?我吐出一个极大的烟圈来。   茶香扑鼻而来,让我想起那天与父亲的对话:   “小加,我给你寄了点茶,是今年的新茶……”   “哦,谢谢爸爸。”   “小加,你……最近还好吧?”父亲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   “挺好的,你放心吧。”我直觉他有事要说,否则以他的个性,也不会突然给我寄茶。   等了一会,他却没有开口。于是,我说,“爸,没事我就挂了。”   “小加,是这样,你最近手头方便吗?我想买个房子,原来住的老房子拆了,可是钱不够,你能给我凑点儿吗?”好像怕我拒绝,他一连声地说下去。   我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要?”   “不急不急,下个月交就行。小加,爸爸谢谢你了,唉,是爸爸没用啊,还要找你帮忙……”他又开始例行的苦肉计。   我立刻打断他,“应该的,谁叫我是你女儿呢,我先挂了,再联系。”   此刻,想起这些,还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充斥在内心深处,怜悯,同情,厌恶,憎恨,鄙视……都不够正确,但是,无论如何,我知道,他总归还是我的父亲,那个曾经给过我血脉的男人。   他现在需要钱,不管怎样,我都得帮他,我不帮他还有谁能帮他呢?   大家都说,子女是父母爱情的结晶。我却对此言论嗤之以鼻,或许有些子女的确是他们父母爱的结晶,可是,你必须得承认,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孩子只不过是男女苟和的产物,仅此而已。   我从来也没见到过我父母相亲相爱的情景,从我有记忆起,他们就是无休止的争吵,厮打,然后一个摔门而出,一个在屋里哭泣咒骂。小时候,我看到这些会害怕,慢慢地,开始习以为常。   不过,我常常很困惑,这样一对怨偶当初究竟是怎样结合在一起的?   他们年轻的时候,早就是婚姻自主的年代了,他们肯定不是被五花大绑送进洞房的。那么,心甘情愿结婚的他们怎么会比那些包办婚姻的夫妻过得还差?   终于,在我大学毕业那年,他们离婚了。   知道这个消息以后,我居然长出了一口气。是的,没有人希望父母离婚的,哪怕年纪再大,也都想要有一个完整的家。可是,我倒宁可自己没有家,也不希望生活在无尽的战争中。   母亲很快又嫁了人,一个死了老婆的老头子,退休前曾经做过几年小官。   说实话,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心里有些失落,但是我愿意尊重她的选择,母亲年轻时长得不错,可惜眼光太差,嫁给了父亲,一辈子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这次,我只希望她擦亮眼睛,找了个正确的人。   父亲当然也有了新人,一个比他年轻许多的女人。他就有这样的本事,一无所长,家徒四壁,却总有女人愿意跟他。   好,从那以后,他们都有了新的家庭,只有我,成了一个父母双全的孤儿。   我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烟,脸上堆满了嘲讽的笑容。   其实我现在不应该想这些,眼下我最该想的,是到哪里去弄点钱?很快就要交下季度的房租了,我还要吃饭,买颜料,买画布……还有,给父亲买房子的钱。   我抽完最后一支烟,在烟灰缸里大力按灭烟头,然后跳起来去找我的手机,好吧,我要想办法弄钱去。   先打了个电话给粉色画廊的女老板,“陈姐,你好,我是尤加。”   “尤加,你好啊,好久不见了。”   “是,最近天太热了,没敢出门。陈姐,不知道我上次放在你那的几张画有没有卖掉?”我直截了当地问。   “哎呀,还没有呢,你也知道,今年艺术市场不景气啊,这样吧,一有消息我立刻通知你,好伐?”她客气得连家乡话都说出来了。   “哦,那好吧,谢谢你啊,陈姐。”我无奈地放下电话。   在通讯录里翻了一会儿,我又拨通了另外一个画商的电话,响了很久,一直没有人接。不会到这时候还没起床吧,我悻悻地挂了手机。   过了两分钟,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激动地一把抓起,“喂,吴先生你好,我是尤加。”   话筒里有人低低地笑了一声,“吴先生?不好意思,我姓叶。”是一个极具磁性的男人嗓音,听起来有些耳熟。   我怔住了,好像是叶砚。可是,他怎么会有我的电话号码?   “喂,我不会打错了吧,请问是尤加小姐吗?”他一本正经起来,却愈发令人反感。   “我是尤加,请问你是哪位?”我冷冷道。   “怎么,昨晚才见过面,这就忘了?小姑娘,看来你的记性不够好哦。”他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   我装作没听懂,沉默不语。   “晚上一起吃饭吧,我去接你。”他说。   “对不起,晚上我没时间。”   “哦。”他愣了一下,像是没料到我居然会拒绝他的邀请。   “如果没事我先挂了。”说着,我啪地一声将手机盖翻下来,嘴角绽开一丝得意的笑容。   任蓝,我终于替你抱回一点仇了。   我偷笑片刻,又觉得有点不对劲。   叶砚为什么要打电话给我?他能弄到我的电话号码也不奇怪,只要找几个画画的朋友,相互打听一下就知道了,毕竟我也在这个城市的艺术圈里混了好些年。   只是,他费这么大劲找我,究竟是为什么?   昨晚,我能感觉得到他对我似乎有些兴趣,女人通常对这种事有着莫名的第六感。可是,他有必要这样做吗?他还缺得了女人?   我觉得好笑,摇摇头。   管他呢,反正无论怎样,一概不理就是了,我跟他,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不,应该说是两个星球的人。    5 5、(五) ...   晚上,我将画架搬了出来,开始画一幅新画。   下午老李来过,给了我几张照片,说是有人要订一张画。   我看了一眼照片,忍不住抚住额角呻吟,“天哪,老李,你就饶了我吧。”   那是两个身材丰满的裸女,摆出妖艳的姿态,我就知道,如果有好差使他也不会找我。   “你这就不错了,还有人要订一张伟人肖像呢,我给小张了,要不你画那个?”老李揶揄道。   “拜托,你知道我最怕画这种画。”我气道。   “谁喜欢画啊,可不画怎么办?那些有钱人偏偏就喜欢这些,要不,等你混成夏俊娜了,也能想画什么就画什么。”他说得尖刻,但却是事实。   我只好抱以沉默。心里却在想,我也希望自己是夏俊娜,问题是,世界上又能有几个夏俊娜?   “画吧,咬咬牙,半个月就搞定了,这次给的价码还不错,我教你个法子,在画架前放一叠人民币,画不下去的时候看一眼,马上就来灵感了,真的,我试过,绝对灵验。”他神秘地说。   心情再沮丧也让他给说得笑出声来,这个老李,真是服了他了。   “好吧,我试试。”   “嗨,这就对了,喏,照片给你放这儿了,画好了打个电话给我,你都不知道,这种活儿现在不好揽呢,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呢,你这大小姐还嫌三嫌四,真是的。”他唠叨着走了。   我自嘲地笑了,那倒是真的,行画也不是你想画就能有的,僧多粥少,一批批各地美院毕业的孩子前仆后继地涌进京城,更何况,还有众多可以流水作业的农民画家。   认真说起来,谁愿意画行画呢,痛苦不说,画得多了,也会影响到自己的创作感觉。但是,不画吃什么?自己喜欢的创作并不见得买家也会喜欢。当然,如果你出名那就另说了,画张狗屎都有人争着买。没有名气,对不起,再好的作品也不过是狗屎一张。没办法,这个行业就是这样现实。      我出去吃了点东西,又买了两包烟,然后回来挑了个合适的画框,绷上画布,开始起稿。   我当真采纳了老李的建议,将抽屉里所剩不多的钱都拿出来,放到离画架不远的地方,每隔两分钟就看上一眼。还别说,真的管用呢,心态好了许多,到夜里居然顺顺当当把稿起完了。   看来这拜金主义的名词还真不是胡编乱造的。   我抽着烟,走到离画架远一点的地方,眯起眼看了一会画布,再看看画布旁的人民币,满意地点点头,去洗澡睡觉了。      第二天上午起来,饭都没顾得上吃我就开始给裸女上色,刚涂了背景,听到有人敲门。   “门没关,进来。”我以为是天晨。   没人进来,敲门声还在继续。   我扔下画笔,走过去开门。   门一打开,先看见硕大的一捧花束,幽幽的甜香扑鼻而来。我吓了一大跳,“怎么回事?”   从花束后面探出张年轻男孩的脸来,他朝我绽开一个职业化的微笑,“请问您是尤加小姐吗?我是邂逅花语的快递员。”   “邂逅花语?”我皱起眉头,那是什么地方?   “我是尤加,你确定这花是送给我的?”   小男孩笑了,“当然是给您的,您这里不是某村某区326号么?尤加小姐,电话151……,对吗?”   “对啊。”我疑惑。   “那就是您了,没错,请在这儿签个字吧。”他递过来一张单子和一支笔,我被动地在他指定的地方签了名字。   “好,请您收好,非常感谢您的支持,希望下次合作。”小男孩流利地背出一串工作语,然后将硕大的花束送到我的手上,转身跨上电摩,绝尘而去。   我对着他的背影愣了一会儿,将目光转移到手中的花束上。很漂亮的花,看上去像是百合,粉白为主,零星搭配了点浅紫色的花,高低错落地挤在一起,沁香扑鼻,花束外面裹着灰紫色棉纸,低调而奢华的包装,颜色搭配得也十分相宜。   看着这花,我心里突然有种莫名的欢喜和感动,多久没有收到过花了,我自己都想不起来。   可是,对了,这究竟是谁送来的花?   我在花束里找了半天,没有任何只字片语。   会是谁送的呢?我苦苦思索着。   突然想起前年冬天去西北写生时认识的那个男孩来了,他也曾送过这样硕大的一把花给我。那天傍晚,我们去村外散步,他忽然大步走进路边的芦苇丛,采了满满一捧芦花,笑着送到我的面前,“尤加,今天是情人节,可惜在这种山沟里,只能送你一把芦花,幸好,它们是我一支一支亲手采的。”   我还记得那把花是那样多,多到我的双手都抱不过来了,我看着他含笑的黑眼睛,心里不是不幸福感动的。   那一瞬间,我想我当真是会爱上他的。   回来后,开始我们还时时通电话,说一些恋爱中的男女最喜欢说的傻话,后来,也不知是谁先疏远的谁,慢慢就没有任何联系了。   所以,我相信这束花绝对不会是他送的。   那么,深圳的那个周呢,会是他吗?   我摇摇头,也不可能。他或许会送我一篮水果,却绝不会送上一束百合。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浪漫的人。   真可悲,活到了二十六岁,爱过好几次,也被爱过好几次,可是,到现在才发现,居然找不到一个可以送花给我的人。   我觉得自己真是无比失败。   关上门,拆去花束外的包装纸,找了个大玻璃瓶,装上水,将花放进去,又将这一大瓶花摆到桌上。嗬,真是漂亮,顿时蓬荜生辉。   我对着那瓶花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心情很好。   不管是谁送的,我都很喜欢。   我想,如果我是男人的话,追求自己喜欢的女人时一定会天天送花的,怎么会有不喜欢花的女孩呢?可惜,世间就是有这样多的蠢笨男人,自诩聪明,却一点也不明白女人的心理。   我哼着歌,很高兴地又继续画起裸女来了。      门忽然被推开了,天晨冲了进来。   “来,尤加,吃西瓜,非常甜。”她边说边把手上的半个瓜放到桌上,却又猛地兴奋起来,“哟,哪来的花呀,真漂亮。谁送你的?”   瞧瞧,我怎么说来着,没有女人不喜欢花的。   “真好看,这种淡紫色的晚香玉可不大常见呢,你看,这花瓣长得多精致,喂,到底是谁送你的?这么大一束晚香玉,价值不菲呢。”   我转过身来,一脸讶然,“什么,这是晚香玉?我还以为是百合呢。”   天晨扑哧一声笑了,“真是个花盲,百合的花瓣比这大多了,哪会有这么纤柔。不过你把它认成百合也很正常,它的确属于百合科的。”天晨专攻工笔花鸟,对这些花花草草向来比我懂得多。   我赶紧走过去细看,“原来这就是晚香玉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呢。不知道谁送的,估计是花店搞错了名字。”   “这么好,怎么没有花店搞错我的名字。”她非常羡慕。   我不由地笑了起来。   我把西瓜切开,和天晨一起坐在沙发上吃着,瓜果然不错,甜脆多汁。   “哪里买的瓜,真是不错。”我赞叹。   “一早和小朋开车去东面那个集市买的,那儿的水果又便宜又好吃。”她眯起眼笑,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动人的光彩。   这下子轮到我羡慕她了,“真好,两个人起早去逛集市,听起来就很幸福。”   其实在这一点上我是真的羡慕天晨,不管怎样穷怎样苦,身边能有一个可以爱的男人,一起画点画,一起喝点酒,一起过过自由自在的小日子。多好。   不是所有人都有这种福气的,像我,就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那些在我生命中出现的男人,不是这不对,就是那不对,无论我怎样努力地蓦然回首,脖子扭得酸软,就是找不到一个值得爱的人。   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问我:“对了,那天晚上在酒吧看见的那个男的,是你朋友?”   “哪个?”我一时没想起来。   “长得很帅的那个,和你一起坐在沙发上的。”她提醒我。   “哦,他啊,大学时的师兄。他帅吗?没觉得。还是小朋更帅。”   小朋确实帅,瘦高的个子,长发,鼻子挺直,眼睛深遂,目光含情,不笑时很忧郁,笑起来又带着几分羞涩。他和天晨站在一起,活脱脱一对金童玉女。   听我这样说,天晨面露喜色,可是没过一会儿,她又叹了口气,“帅也不能当饭吃啊,小朋什么都好,就是太穷。我有时候真是不甘心,难道就这样跟着他一辈子?”   “会好起来的。”我安慰她,“向氏夫妻以前不也穷过,听说他们原先住的还不如咱们这里呢,冬天连煤球炉都用不起,手上全是冻疮。可是你瞧,他们后来不也出来了,现在别提多幸福了,志同道合,双剑合壁。有钱其实并不太难,但是找一个爱你的同时你也爱他的人却不容易啊,有时候拿着钱都买不到。”   我禁不住感慨万千。是啊,我们都穷,一群穷画画的,可是不管怎样,天晨好歹还有小朋,我呢,走到哪里还不是孤零零一个。   天晨抬头看我,“怎么这么感伤?上次来的那个姓周的,对你一往情深,你偏又不理人家。”   我笑着说:“那个人,你觉得能行吗?其他尚且不说,隔得这么远,难道让我上演万里寻夫啊,我还没寂寞到那个地步。”   天晨也笑了,“倒也是,真离得太远了。可是我总觉得,还是你不够爱他,如果真的爱一个人,距离根本不是问题。”   我哑口无言。   她说得对,我左一个借口右一个借口地拒绝周,其实还不就是一点,我不爱他。就像有谁说的,如果有一个男人值得深爱,为他抵上命也是幸福的。只是没有那个人而已。   天晨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得走了,下午还要陪小朋去见个画商呢。”   她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那瓶晚香玉,“多漂亮,真想画张画。”   我走过去,连瓶带花塞到她手里,“喜欢就拿走吧,反正我也不画。”   “那怎么行,这是别人送你的。”她推辞。   “又不是男朋友送的,没关系。”我笑着将她推出门去。    6 6、(六) ...   我没想到任蓝突然到北京来了。   傍晚时分,我正在努力地对付那张画,准备作进一步的细致描绘。   手机响的时候,我瞄了一眼来电号码,看到了任蓝的名字,还以为她是在家里打的呢。   结果她却问我:“尤加,你住在什么地方?”   我愣了一下,奇怪地答:“住在久庄啊,北京的东北边,怎么了?”   她高兴地说:“我马上过来看你,估计一个小时以后就能到了吧,我在北海附近。”   “什么,你到北京来了?!”我很意外。   “是啊,早上到的,对了,你的具体地址是什么?”   我刚想回答,她又说:“等等,你还是跟司机说吧,我听了也记不住。”   接着,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是在久庄的东区吗?几号呢?”   我忙说:“不是东区,是西区。326号。”   男人说:“好,我们还在二环,估计一个小时后能到。”   然后,电话又被交给了任蓝,我听到她略带兴奋的声音,“尤加,你等着我啊,我们很快就到了。”   “好。”我答。心里却有一丝疑惑,刚才那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很熟悉,会是谁呢?任蓝说他是司机。哪里的司机,我认识吗?我仔细回想着,越想越觉得奇怪。   我敢打赌,我绝对听过那个男人的声音,可眼下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   算了,别多想了,还是先把屋子整理一下吧,任蓝马上就来了。虽是多年前的朋友,但她能来看我,我还是觉得很温暖。      收拾妥当后,我打了一盆水洗脸,这样热的天气,稍微动一下就满身大汗。   洗过脸,又将盘得乱糟糟的头发梳理一番,在脑后编了条辫子。   我是天生的自来卷,头发蓬松卷曲,留短发和中发都不好看,跟着潮流做过几次离子烫,也维持不了多久。索性把头发留长,随便盘一下了事。   家里没什么吃的了,我拿了钱,带上房门,想出去买点水果。   买了半个西瓜,费劲地拎着它往回走。   天色已暮,我低着头,走在窄窄的林荫道上,听到身后有车在鸣笛。   我没在意,只是将身子往边上挪了挪。   进出久庄的车总是很多,这里离城太远,交通不便,居住的人十有八九都得靠自驾车出行,就连小朋还弄了辆破吉普呢。   没有车从身边驶过,车鸣声却又响了起来,我有些不快,不是已经给你让路了吗,还在那里按个什么喇叭?平白制造噪音,真没修养。   我转过头去,想看看是何方神圣。   却见身后一辆黑色越野车上跳下来一个年轻女人的身影,在灰紫色的暮光中显得非常窈窕,正轻快地向我跑来。   我睁大眼睛,是任蓝。   果然是她,五年多没见,她好像更漂亮了。   这时,她已经扑到面前,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双眸里有晶莹泪光在闪烁,“尤加,我很想你。”   我微笑着,眼睛也逐渐模糊起来,一时有些看不清她的面容。   和任蓝居然已经五年没见了,真是让人吃惊。那时候我们在宿舍天台上促膝谈心的情景,仍然好似在眼前一般。在这个世界上,最无法抓住的,其实不是金钱,不是感情,而是时光。我感慨。      正在感动之际,一个男人从车里探出头来,“好了,两位美女,别光顾着叙旧了,先上车吧,等会儿再继续诉衷情。”   我闻言抬头看他,却愕然睁大了眼。   说话的这个人,居然是叶砚。   见我盯着他瞧,他笑了,飞快地向我挤了一下眼,带着说不出的戏谑。   我使劲瞪了他一眼,扭过头,装作不认识他。   任蓝亲热地拉着我上了车。   我这才发现车里原来还有人,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身材娇小,模样清秀,梳着马尾辫,穿T恤和球鞋,看上去像个学生。   她坐在后座最里面的位子,对我露出友好的笑。   任蓝搂着小姑娘对我说:“我的表妹,圆圆,她在复旦读书,下学期要去加拿大做一年交换生。我陪她来办点手续。”   又对小姑娘说:“我的好朋友,尤加。”   小姑娘立刻很乖巧地叫我:“尤加姐姐。”   我向她点点头,“你好,圆圆。”   叶砚倒没说话,沉默地在前面开着车,轻松随意地在村庄里绕来绕去,好像对我们这里很熟的样子。   很快,车子停在我租住的院子门口,叶砚转过头说:“到了,没错吧?门牌上写着326。”他神情自然,语气平静,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司机。   任蓝征询地看看我,我点头说:“没错,就是这里。”   叶砚从前面下了车,走过来想帮我们开车门,我坐在最外边,立刻打开车门跳了下来,然后又伸手拉住任蓝,扶她下车。   圆圆也已经从另一边跳了下来,正仰着头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小圆脸光滑闪亮,马尾辫在脑后一晃一晃,非常可爱。   我看着她,有一点点走神,想起了我曾经拥有过的青春岁月。      几个人一起进了屋,房里顿时显得局促起来,我抱歉地说:“有点热,这屋子没装空调。”   “没关系,不算太热。” 任蓝道。   “我这里很简陋,你们随便坐,别客气。”我说。   任蓝和圆圆在沙发上坐下来,叶砚却走到画架前看我那张画。   “先喝点茶吧,我出门前泡的,温度正好。”我倒了两杯茶放在茶几上,然后又赶快去切西瓜。   任蓝说:“尤加,你别忙了,坐下来我们说说话吧。”   我答应着,把切好的西瓜放在盘子里端了过去。   叶砚进屋后就没开口说话,一直在看我的画,居然还看得很认真。   任蓝打量了一下房间,笑着说:“尤加,你还是跟从前一样,过得那么洒脱,那么有情调。”   我吃了一惊,也不自禁地看了一眼屋子。没有任何装修的地板和墙壁,几件不成套的旧家具,满屋子都是画框,这样一个地方,哪里称得上有情调?   这时,叶砚走过来,坐在木凳上,伸手拿起一块西瓜,大口吃了起来,嘴里还不忘赞叹一句:“唔,瓜不错,很甜。”   任蓝飞快地看了我一眼,轻轻笑了一下,“尤加,你应该认识吧,这是叶砚,比我们高一届的师兄,也是我老乡。”然后又对叶砚说,“我的好朋友尤加,跟我同届,也是你们油画系的。”   叶砚放下手里的瓜皮,抓过一张纸巾擦擦手,笑道:“知道,那会儿在学校里就见你们形影不离的。幸会啊,尤加师妹。”   他可真会装模作样,好像当真是第一次见我似的,我也只好淡淡地道:“幸会,叶师兄。”   任蓝又说:“尤加,叶砚也在北京,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找他,毕竟大家都是校友。”   她看着叶砚,“你可要帮忙照顾一下尤加啊,她一个女孩子,孤零零的。”   我偷眼看去,她望着他的时候美丽的眼睛泛起水光,非常含情的模样。   我在心里叹气,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和叶砚同来,但是,很显然,她还是爱他的。因为爱一个人是无法掩饰的,哪怕你隐藏得再好,总还是会有一些神态泄露出蛛丝马迹来。   叶砚倒是相当自然,笑着答应,“没问题。”然后从身上摸出张名片,递到我的手上,“尤师妹,有事打我电话。”   我盯了他一眼,接过名片,随手往茶几上一扔。这已经是他第二次给我名片了,他忘记了,可我没忘。   叶砚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的,目光里仿佛蕴含了很多复杂的东西,令人捉摸不透。   我非常坦荡地与他对视,神态镇定。   他却突然将目光转向任蓝,说:“去吃饭吧,你们不饿吗?我可是快要饿死了,开了这么远的车。”   他跟任蓝说话时的语气真像是对相识多年的师妹一般,平淡中又带着一点点亲呢。   我听在耳中,不禁对他由衷地佩服,道行够深的啊。   任蓝说:“好。尤加,我们先去吃饭。”      我带他们去了常去的一家餐馆,离得不远,所以就步行而去。   进门后,找了个清静的桌子坐下,服务生送上茶和小菜,又递过一本厚厚的菜谱,冲我点点头,招呼道:“好久没来了。”   我微笑着应答:“是啊,好久没来了。”   我刚想打开菜谱,叶砚却顺手接了过去,“我来吧。”   他显然是个吃客,只略微一翻,便熟练地报上几个菜来。点过之后,他看向我,带着点征询的意思,我满意地点头表示认可。   我是个爱吃的人,向来认为享用美食是人生最大的快乐,因而平常对吃也稍有研究,从点菜来看,他肯定也是同道中人。   他又问圆圆,“还要不要添些什么?”   小姑娘很腼腆,笑着摇头,表示不用。   于是他转头吩咐服务生尽快上菜,并没有询问任蓝的意见,显然十分了解她。   任蓝属于那种天生不食人间烟火之人,对吃从来不感兴趣,食量也小。或许美女都是这样吧,否则怎么维持身材?像我这样爱吃的人,注定做不了美女。我自嘲地想。   菜很快上桌,我们立刻开吃起来。   其实基本上是我跟叶砚两个人在吃,圆圆胃口不错,可惜饭量不大,没吃几口就饱了,任蓝还是跟以前一样,小鸟似的,划拉几根菜叶,喝两口汤就放下筷子。但是见我们吃得高兴,她也很开心的样子,坐在一边笑吟吟地看着。   最后剩下几个玉米团子,叶砚居然招手叫来服务生,说:“把这个给我打包一下。”   见我看他,他笑着解释:“我最喜欢这种菜团子了,可惜公司附近买不到。”   “那当然,这种东西肯定是乡村厨师做的更好,城里怎么可能有这么新鲜的野菜?”我说。   他很认真地点头称是,目光中充满赞许。   我这才醒悟,老天,我竟然跟他讨论起美食来了,可见人吃饱了也容易犯迷糊。      吃过饭,我们慢慢地散步回家。   到了院子门口,正好碰到了天晨和小朋,也刚从外面回来,吉普车的车灯还亮着。   他俩像是参加婚礼似的,打扮得很齐整,天晨穿了条漂亮的连衣裙,更显得性感诱人,小朋也穿了件灰红条纹的衬衫,相当帅气。不过,这两个人神情不对,天晨紧绷着脸,好像在生气,小朋却耷拉着脑袋,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看见我,天晨站住了,估计是想跟我说话,又看到我身后的任蓝他们,便没张口,只站在那里不动。   小朋抬起头勉强冲我咧嘴笑了一下,转身先回屋里去了。   我拿出钥匙,递给任蓝,“你们先进去等我,我马上回来。”她应了一声,和圆圆叶砚一起进了院子。   我走过去问天晨,“怎么了?吃饭没有?”   她摇头,“还吃什么饭,气都气饱了。”   “出什么事了?跟小朋吵架了?”   “唉,一言难尽。你有朋友来了?”   “大学同学。”我回答。   “哦,那你赶快回屋吧,别让人家等着,我明天有空再找你聊。”说着,她推我进门,自己却转身朝院外走。   “你去哪儿?”   “去买点吃的,小朋还没吃饭呢,一会儿又闹着肚子饿。”   我看着她的背影,禁不住莞尔,自己也没吃饭,却先想到他会饿,这就是爱吧。   这两个人,真是一对冤家,越吵越爱,越爱越吵。   我转身向院里走去,却突然撞到一个人。   “是你,你怎么出来了?”我问他。   他没作声,只是注视着我,夜色中他的眼睛十分明亮,发出逼人的光彩,令我不敢正视。   我没再说话,绕过他想走进院子。   他却拦住了我,低下头,在我耳边轻声问:“怎么没看见我送的花?”湿暖的热气轻呵在耳上,我浑身忽地一麻,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在震荡。   我迅速退后一步,瞪视他,低声斥责:“什么花?你在说什么?”   他看着我笑,依然是带着戏谑,像一只猫在盯着手中的猎物一般。   我气极,飞快地从他身边冲过。   忽然想起那天早上收到的晚香玉,原来是他送的,幸好被天晨拿走了。   我恨恨地想,这个人,他的初恋女友就坐在屋里,他居然在外面试图跟她的好朋友调情。实在是太过分了。      进了屋,发现任蓝正斜倚在桌前发呆,圆圆坐在沙发上看一本书,是我随手扔在那儿的《小团圆》。   见我进来,任蓝笑了,她问我:“刚才那个女孩也是画画的吗?”   “是,画国画,哈尔滨的,东北姑娘。”   “她长得真漂亮,个子那么高,身材又好。”任蓝轻声夸赞。   “你还夸别人哪,谁能有你漂亮啊,跟你一比,任何女人都是路边的野草。”我随口应道。   “怎么可能,你又在胡说。”任蓝笑着责备我,圆圆也在一旁格格地笑。   我烧水泡了壶桂花普洱,刚才吃得太饱,喝点茶消消食。   叶砚还没进来,不知道在屋外做什么。   喝着茶,我忽然想起来,问任蓝:“对了,你能待几天?”   “明天就回去了。”   “怎么这么急?”   “今天下午已经把要办的手续都弄好了,回去后还有很多事要做,我让叶砚帮我们订了明天下午的机票。你晚上跟我一起去酒店住吧,我们可以聊聊天,这么些年没见了。”   “好。”我点头应允。五年没见了,我想她一定有很多话要对我说。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又是阴天,看不到月亮,为什么这几年的中秋都看不到月亮呢? 7 7、(七) ...   任蓝住的酒店在国贸附近,环境很好,闹中取境的一个地方。   上了楼,找到预先订好的房间,打开门,我们几个鱼贯而入。   叶砚只略坐一坐,就告辞走了,我知趣地和圆圆留在屋里,让任蓝送他到电梯口。   我以为他们会有很多话要说,就解开发辫,换了拖鞋,想先去洗澡。没想到只不过两分钟,任蓝就回来了。   我悄悄看她,面色倒还平静,只是一双眼睛,深不可测,像一潭碧寒的秋水,幽幽地泛着波光。      洗漱完毕,圆圆睡着了,我和任蓝挤在一张床上,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时代。   “明天上午想去哪里逛逛?”我问她。   “无所谓,看圆圆想去哪吧。”她看了一眼酣睡的圆圆,轻声说,“这小丫头,逛了一天,累坏了。”   “你也累了吧,要么早点休息。”   “没事,我不累。”她转过头对我温柔地笑,房间里只开了盏床头灯,暖黄的灯光下,她的面容洁净如天使。   我不禁感叹,“任蓝,上苍对人实在不公,你看,毕业五年,我脸上已经满是沧桑,可你怎么还越来越美丽了呢?”   “乱讲,你才美呢,聪明,生动,与众不同……我要是男人,肯定会爱上你的。”任蓝道。   我伏在枕上低声地大笑起来,“好了,拜托,咱俩再这样互相吹捧下去,我自己都受不住了,你瞧,我手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两个人笑了一会儿,又安静下来,谁也没有说话,都躺在那儿,睁着眼睛瞧着黑暗中的天花板。   过了许久,任蓝轻声说:“尤加,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会和叶砚在一起?”   我亦轻声回答:“如果你想说自然会告诉我。”   任蓝叹息一声,“尤加,无论上天怎样不眷顾我,但,最起码它让我有你这样一个知情解意的好朋友。”   “不,任蓝,你不应该那样想,除了我,你还有很多,美丽的容颜,动听的歌喉,爱你的父母,温暖富足的家庭……还有,能够托付终身的爱人。要知道,上苍其实对你不薄,已经胜过我许多许多。”我非常认真地说。   “可是,我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爱情……”她的语气无比苍凉。   “没有人能够得到一切,即便贵如王子,也肯定会有这样或那样的遗憾。所以,《大涅盘经》里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盛。任蓝,其实你早就应该放下了,人不能永远生活在往事里。”我低声道。   “我知道,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早就应该忘了……我真的没有办法,无论我怎样努力,就是忘不掉他。”她的声音非常茫然无助。   我从心底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   没有办法,我真的帮不了她,很多时候,人只能自己救自己。      其实活在这个世上,又有哪个人没有自己的痛?   我也曾经深爱过,多年以前,有一个男孩曾经给过我一段美丽的记忆,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快乐,我以为我会永远爱他,直到地久天长。   可是,有一天晚上,他约我在熄灯以后的画室见面,然后在黑暗中放了一首莫名其妙的歌给我听。   一个年轻男人用喑哑的声音唱着:“……雨下不停,雨下不停,心情也不定,一千朵玫瑰给你,要你好好爱自己,一万万句对不起,离开你是不得已……宝贝对不起,不是不爱你,我也不愿意,又让你伤心……”   苍凉的歌声在黑夜中随风飘扬,他的脸上写满无可奈何的悲伤。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有一点我很清楚,他想告诉我,他要离开我。   那天晚上,他走以后,我在画室里哭了整整一夜。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我心里最不能碰触的伤痛。曾经有好几年,我只要一听到那首歌就想流泪,哪怕是站在最热闹的大街上。   说实话,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他为何要离开我,他究竟有怎样的不得已?   当然,现在这些对我已经不重要了,我很快就让自己走出了那段往事。我不会为了一个早已不再爱我的人哭泣。   可惜任蓝与我不同,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她却还是忘不掉叶砚……      正在沉思之际,任蓝突然转过身子,说:“其实我已经让自己放开很多了,你还记得吗?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我从来不敢与他见面,但是现在,我可以平静地面对他了,就像是对待一个好久不见的朋友。”   “那就好。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慢慢就会放开的。”   “上个月,叶砚的父亲去世了,他回家奔丧时我在街上偶然碰到了他,你不知道,他从小就没有母亲,是他父亲把他抚养大的,父子感情很深……他父亲去世给他打击很大,那天我看他心情不好,就陪他聊了一会儿……后来他给我留了电话,让我到北京联系他……我一直有些担心,不知他情绪如何,所以,昨天到了机场后,就给他打了个电话。”   我有些意外,以前只听说过叶砚家境普通,却没想到他原来也是个身世凄苦之人。一时之间,我对他倒生出几分同命相怜的感觉。   “他向来不肯在人前示弱,看起来总是很坚强,成天笑嘻嘻的,其实他心里很软弱的。”任蓝又说。   “软弱?他?”我听了不免摇头,无法认同。   “真的,真是这样,以前有一次,他父亲生病,总也不退烧,又不肯去医院,他急得在家里哭成一团。”任蓝仰起脸,坚持说道。   我依然不肯相信,像叶砚那样的男人居然会流眼泪?   可是,看着任蓝一副认真的表情,以及目光流转时闪过的万千柔情,我真的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幸好,夜色渐深,任蓝也有些累了,过了一会儿,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没多久便进入了梦乡。   我却有点失眠,自小我便有择席的毛病,换了地方就不大睡得着。   怕吵到任蓝,我往床边靠靠,裹紧身上的棉被,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一起都涌了出来。我想起父亲和母亲,想起任蓝,又想起自己,真觉得生命是那样的渺小无力。   不知何时我迷迷糊糊睡着了。   梦里,居然看见了叶砚,站在我面前,嘻皮笑脸地对我说着什么,英俊的脸上满是戏谑和调侃,而我呢,依旧是冷颜相对。后来,他突然低头向我耳边凑过来,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气息,湿湿热热地吹在我的耳垂上……我猛地打了个冷战,一下子醒了过来。   天还没亮,我在黑暗中大睁着双眼,只觉得无比沮丧。   怎么会梦到他?哪根神经没搭对吧。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明明思念他的人是任蓝,他莫名其妙跑到我的梦里来干什么?   转过头看看身边的任蓝,睡得正香,一弯雪白的膀子露在被外,脸微微侧向我,被枕畔一把乌鸦鸦的青丝衬着,真是芙蓉如面柳如眉啊。   美人就是美人,睡着了也是一幅画。   我不禁暗自感叹。尤加啊尤加,你别以为叶砚是对你有好感,像他那样的男人,长得英俊,头脑聪明,举止风流,现在又有了钱,身边还能少得了女人吗?他之所以会跟你调笑几句,献一点小殷勤,也不过是因为你总不买他的账,挑起了他的好奇心和征服欲罢了。想想看,连任蓝这样的绝色他也不过是新鲜了一阵子就撂在脑后了,更何况是像你这样姿色平平的女人。   想了一会儿,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再次入睡,心里默默念诵着斯佳丽最爱说的那句话,“睡一觉吧,睁开眼睛,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   是的,无论怎样,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要外出几天,可能会更新得有点慢,尽量做到一天一更吧。抱歉。 8 8、(八) ...   我们一直睡到中午,醒来后,简单吃了点东西,我陪着她们在附近随便逛逛。   任蓝买了些北京特产,圆圆看中了一盒面塑戏曲人物,喜孜孜地买下,宝贝一样放在袋里。我则掏钱买了一堆景泰蓝的镯子,往她们俩腕上各套几个,“好歹来这里一趟,贵的我也送不起,戴着玩玩吧。”   剩下的两个,顺手戴在了自己身上。   任蓝订了四点二十分的航班,三点钟的时候,我们刚回到酒店,叶砚就在外面敲门,进来后也没半句寒暄,直接就说:“准备好了吗?走吧,去机场的路容易堵车。”   我突然有些难过,与他的平淡相比,任蓝那些柔情暖意显然是付之东流,用错了地方。   路上果然堵车,到三号航站楼已经是三点四十几分了,我以为叶砚会将车停在地下停车场,然后送任蓝到安检口。   结果他只是把车开到了候机厅前面,就扭头对任蓝说:“这里不好停车,再绕到地下会来不及了,你们俩就在这下吧。”   我坐在后排,一听此言,顿时有几分惊怒,对着他的后背瞪了一眼,我拉开门跳下车。   时间的确不太充裕,任蓝和圆圆也赶紧手忙脚乱地拿着行李下了车,任蓝对我绽开一个温柔的笑,“尤加,我走了,下次有机会再见。”   我心里涌起一阵酸楚,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我都受不住离别时的那份悲凉。   我提起她手中的行李箱,“我送你们进去。”   “不用了,反正进去就要安检了,你坐叶砚的车回去吧。”   “没关系,我看你们进安检,走吧。”我转身走在前面。   任蓝无奈,只好跟着我向前走。   我们快步走到柜台,办理了登机手续,然后又往安检口走去。到了那儿,任蓝接过我手里的箱子,“好了,你快回去吧,我们走了。”   “好,路上小心。”   我站在那里看着她们走进安检门,任蓝还回头笑着冲我扬扬手,我也笑着挥手示意,直到她们渐渐走远,身影汇入如织的人流,我才转身往大门走去。   机场我只来过两次,错综复杂的候机厅里任何时候都是人潮涌动,天生路盲的我总也搞不清楚具体的方位。   正在四处张望之际,包里的手机突然发出了震动。   我拿出一看,是叶砚打来的。   本想不接,任它响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愤愤地接通了。   “你在哪儿?”他问我。   “候机厅。”   “她们进安检了吗?”   “进了。”   “我在候机厅门口,刚才停车的地方再往前一点,你出来吧,我送你回去。”   “不用麻烦你了,我坐巴士回去。”我冷淡地回答。   他在电话里笑了,“怎么,生气啦?你看上去不像那么小气的人嘛。”   我没理他,直接就挂了电话。   向人打听了巴士站的位置,我坐自动扶梯往地下一层走去。   一辆辆大巴在站前依次排列,车前都挤满了人,我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要坐哪辆车。   我找到一个工作人员,问他去久庄要坐什么车。他说没有直达,只能坐离久庄最近的那条路线。我赶紧又问是那哪条路线,他很负责地给我指明了大致方位,说每辆车上都标有路线牌,让我再去仔细找找看。   我道了谢,正沿着车队一路寻找过去,突然有人从后面紧紧拽住了我的胳膊,我吓一跳,差点没尖叫起来,以为自己不幸碰上了打劫的。   “是我,别怕。”身后的人轻笑着说。   我用力挣开手臂,扭过头去,正看见叶砚那张英俊的脸,居然带着一丝歉意的笑容。   我心有余悸,一边揉着胳膊一边冷冷地说:“叶师兄,玩笑开得有点过分了。”   “真的被吓着了?我不是故意要吓唬你,我刚才在找你,好容易看到了,可是一转头就又不见了,情急之下有点失态。对不起,要么,晚上我请你吃饭,给你压惊。”他的语气里没有了平常的张狂,倒显得十分诚恳。   我摇头,“不用了,已经没事了。”   “我送你回去吧,你住的地方没有直达的巴士,不方便。”他晃晃手中的车钥匙,笑着说,“走吧,车还停在上面。”   我看着他一脸殷切的笑容,心里有些犹豫,总觉得自己不应该再坐他的车,也不应该再跟他有什么来往。   可是,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虽然做过对不住任蓝的事,但毕竟跟我没有任何过节,让我始终摆出一副冷脸面对他,时间久了,我自己也觉得很累。   “走吧,大画家,让我当一回你的司机,就当是给我一个为艺术献身的机会了,好不好?”见我犹豫,他又恢复了常态,嬉笑着调侃道。   听了这话,我实在是不好再紧绷着脸,只得勉强笑了一下,跟着他向候机厅走去。   我们坐电梯上到候机厅门,然后又一路走到了他停车的地方,车上已经被贴了一张白色纸条,估计是乱停车收到的罚单。   我这才注意到原来今天他换了辆车,昨晚他开的是一辆不知名的黑色越野车,眼前却是辆银灰色的宝马,这种蓝白相间的小方块是除了奔驰以外我唯一认识的汽车标志。   他瞄了一下那张单子,丝毫不在意,一把撕了下来,团在手里,然后打开车锁,说:“上车。”   我坐到后排,他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前面没人坐。”   “我喜欢坐后面。”   “真拿我当司机啊。”   我不语,把头转向车窗外看路边的风景。   他扭开了音响,顿时,有低低的女声在车里响起,“像一阵细雨撒落我心底,那感觉如此神秘,我不禁抬起头看着你,而你并不露痕迹……”   是我喜欢的蔡琴的老歌,听着听着,我心里突然涌出一些不着边际的迷惘。      他一直把我送到院门口。   其实车子到村口时,我就曾表示,自己在这下车即可,让他转头回去。他没理我,猛地一打方向盘,直接就拐上了进村的路。   他在前面沉默地开着车,一句话也没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跟他说什么,只好继续看风景。车里一片静默,只有蔡琴依然在缓缓地抒着情,“请为我唱一首出塞曲,用那遗忘了的古老言语……”   好在很快就到了,车刚一停稳,我就拉开车门,非常客气地向他道谢:“谢谢你送我回来,再见。”然后赶紧从车上走下来。   我原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跟着下车,嬉皮笑脸地纠缠半天,说不定还会让我请他吃饭之类的。   我已经在心里想好了推辞,打算不失礼貌的拒绝。   谁知道他根本没下车,只是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略微点点头,便摇上车窗,一轰油门,将车子迅速地开走了,掀起满地烟尘。   我愣了一下,站在尘烟后面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车影,心里想,这个人,似乎比我还要情绪化,倒真是挺难捉摸的。    9 9、(九) ...   我开门进屋,屋里一片沉寂,墙角林立的画框画架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落寞。   一个人住,清静固然清静,却也实在有点凄凉,像这样,每次从外面回来,天再晚也只得一个人开锁进门。   放下包,随便洗了把脸,在沙发上躺下,这才觉出累来。   从昨晚开始,神经就一直处于兴奋和紧绷的状态,平常总在家里呆着,自由散漫惯了,乍一与人接触,只觉得疲惫不堪。   身下有东西硌着我,摸出一看,是本书,《小团圆》,昨晚圆圆看了一会,估计就扔在这了。   我随手翻开,正巧有两行字跳入眼内:“这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   爱情的万转千回,什么样的境界才叫做万转千回?我想象不出。   我一向喜欢张爱玲的文字,尤其那篇《白玫瑰与红玫瑰》,真是难以超越的经典,说尽了爱情的真谛。可是,这样聪慧的女子,将男人看得那样透彻,又能如何?在面对自己的爱情时,不也是傻到不能再傻了么?   可见,爱情有时候是个劫难,与智商完全无关。   我躺在沙发上胡乱想了一通,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是天晨把我摇醒的。   我睁开眼,雪白的日光灯十分刺目,赶紧又闭上眼睛。   天晨在旁边说:“你怎么躺在沙发上就睡着了,当心着凉。”   “现在的天气能着什么凉啊。”我懒懒地答。   “什么时候回来的,灯也不开。我从外面看,还以为家里没人呢,好在过来看了看,才发现门没锁,小心有贼进来。”   “贼才不会上我这儿来呢,你看看,这屋里有什么能被贼看上的?”   “可以劫色啊,哈哈哈……”她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   “劫色也是先劫你。”我横她一眼,从沙发上坐起来,“渴死了,有没有水,帮忙倒一杯。”   她端过来一杯凉开水,我仰起头一饮而尽。   “你下午去哪儿了?怎么跟打仗回来似的,又累又渴。”   “送同学去机场了。”我伸个懒腰,顺手拿起茶几上的烟,抽出一支点燃,“说吧,什么事?”   “什么什么事?”   “昨天跟小朋闹别扭的事呗。”   她长叹一声,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也跟着点了支烟。我看着她,安静地抽着烟,等她开口倾诉。   “尤加,你觉得我们这样坚持有意义吗?”过了片刻,她突然问我。   “说实话,其实我也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坚持呢?”   “我想,我之所以一直坚持,或许是因为没能找到更好的出路。”我坦白地说。   “我有时也希望换个环境,但仔细一想,除了画画,好像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或者,是我们不愿意去做?”   “应该说,我们还是喜欢这个行业的吧,因为喜欢,所以宁愿吃苦。”   天晨大力吐出一口烟雾,好看的眉毛紧紧皱着,“想想真觉得茫然,不知道出路在哪里?究竟要坚持到什么时候?”   “我有时也会以为自己撑不下去了,可是,睡一觉起来,看看昨夜新画的东西,就莫名其妙地又有了勇气。做我们这一行,苦乐并存吧。”我附和道。   她看我一眼,目光迷离,“如果仅仅是创作上的痛苦倒也罢了,还能忍受。关键是另外一些更复杂的东西,比如浪费时间且又毫无意义的交际周旋,还有无尽的等待,仿佛等待着上帝的垂怜……我们这个行当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一幅作品,说你好你就好,说你不好你就不好。”   “没办法,绘画不像数学物理等学科,需要拿出客观的标准的数据来证实,它太感性,也太主观,同样一幅作品,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所以,做一个画家真的很难。”   “可是,既然我们选择了艺术,也就必须要选择与它同行的那些苦难。你看高更和梵高,为了艺术宁愿放弃原先的中产生活,这才是天生的艺术家,与他们相比,我们实在渺小。”   “说实话,像他们那样,又有几个人能做得到?别说你我,就算那些名家也无法相比。”   “当然,因为他们是在用生命作画。如今的大多数画家,无论成名或未成名,都不过是为了生计而画……这其中也包括我们。”我自嘲地说。   天晨怔了片刻,又说:“昨天下午,我陪小朋去一家画廊,那老板以前看过他的画,据说对他还挺有兴趣的。可是,到那后,那人对小朋不理不睬,倒是一个劲儿追着我奉承,连我的作品都没见过呢,就说要和我签约,啰嗦了一大堆,说什么一定能捧红我之类的……把小朋给气的,出了门一句话都不跟我说。尤加,你说,这能怪我么?我又没答应人家,再说是他让我陪着去的,又不是我非要往上凑的。他凭什么生我的气?!”   我拍拍她的手,“算了,别跟他计较,男人落魄之际原本就容易心情不好,更何况还有人在觊觎他漂亮的女友?换了我也会不高兴的。你多理解就好了。”   “我也知道,所以才一直包容他,对他的坏脾气也尽量不在意。可是,昨晚我却在想,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她的声音哽咽,有泪水从脸颊上滴落下来。   我抽出一张纸巾递了过去,“小朋其实画得不错,只是运气差点罢了。再等等吧,总会好起来的……”这样说的时候,我心里也有几分迷惘,既为小朋也为自己。真的会好起来么?真会有那一天么?   “尤加,我实在太累了,小朋总是这样对我,我已经没有多少耐心了。我真想答应那个老板,我知道他感兴趣的是我,不是我的画,我不在意。反正,跟谁不是跟啊,最起码他还能帮到我。”天晨用纸巾胡乱擦着脸,鼻头哭得红红的,却显得一双细长的眼睛愈加清澈迷人。   我黯然,发现自己一时竟无言以对。   虽然我很希望天晨能够珍惜她所拥有的爱情,可是同时我也很迷惑。   我不知道在如今的社会里,爱情、理想,还有生存究竟哪个更重要?也不知道我们执意要选择的这条道路究竟正不正确?我更不知道这样的坚守是否真的有意义?   贫贱夫妻百事哀。在这座浮华无度的城市里,两个年轻的无名画家的爱情显然会产生这样那样的问题,会遭遇各种诱惑,经历诸般磨难。   爱情其实十分脆弱,很容易就会向现实妥协。   花好月圆天长地久,现在看来,那是多么奢侈的梦想。    10 10、(十) ...   天晨走后,我许久也没困意,可能是刚才在沙发上睡了一觉的缘故。   我泡了杯茶,坐在沙发上边抽烟边看着那幅尚未完成的裸女沉思。   老李昨天上午打电话来说,订制这张画的买家希望能画得尽可能华贵些。   我问他,“怎样才叫华贵呢?洛可可风格的?”   他说,“唉,他们这些脑满肠肥的商人知道什么洛可可啊?你就在画上加一些金光闪闪的装饰物就成了。”   我说,“我不知道什么样的装饰物是金光闪闪的。”   他着急,“唉,我说你怎么那么笨哪,喏,背景画点什么描金的贵妃榻,再弄个华丽点的梳妆台之类的,不就成了嘛。”   我有些不悦,“那些我不会画。”   老李听了无奈,“好好,姑奶奶,算我没说,您随便画,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成不成?”   此刻,我看着画上的那两个搔手弄姿的裸体女人,又想起老李的话,不觉苦笑。   要不是看在钱的份上,谁愿意接这样的活儿?   钱太重要了,大家都心甘情愿为金钱而折腰。   就像我们这帮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这里苦苦支撑,还不是希望有一天,能遇到一个赏识自己的画廊,然后签约,包装,办展,卖画,赚钱,名利双收。   可是,想等到一个真正欣赏自己才华的人,很困难。   实际上,画商和画家不过是在互相利用,他利用你赚钱,你也利用他赚钱。如果寄希望于他们,还真不如希望有生之年能等到一个完全爱你的人,欣赏你所有的优点,包容你所有的缺点。   我觉得自己很失败,等了这么久,既没有碰到一个欣赏我的老板,也没能遇到一个真正爱我的人。   好在,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放弃梦想和希望。   ……   忽然,屋子里响起了一阵音乐声,打断了我的漫天思绪。   是我的手机在叫。   这么晚了,还会有谁打电话给我?我疑惑着,站起来走到桌子边,从包里摸出我的手机。   居然是母亲的电话号码。   我不免有些担心。往常这个时候她早就睡了,不会有什么事吧。   赶紧接通,立刻听见她在电话里的啜泣声,“小加……”   “妈,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我……呜呜呜……”   “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啊。”我着急起来。   “你,你明天能不能……回来一趟,我……”她又哭了起来。   “你先别哭,告诉我原故。”   “我跟老刘吵架了。”她低声道。   我这才放下心来,轻描淡写地说:“就这事啊,你大半夜给我打电话,哭哭啼啼的,吓我一身冷汗,原来就是吵架啊。吵就吵呗,你以前不天天和我爸吵吗?”   “我不想跟他过了,我要离婚,呜呜呜……”   “没那么严重吧,这才结了几年呢,不是一直过得好好的么?”   “我不管,我就是要离婚,你明天有空回来一趟,好不好?”她语气里充满了哀求。   “我哪走得开啊,现在正忙呢。你别哭了,夫妻吵架太正常了,去睡一觉,明天就好了。”我哄着她。   她倒生起气来了,“不回就算,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妈,真是白白把你养这么大了。”   “不是,我确实有事……”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她“啪”地一声挂了电话,话筒里传来一阵“嘀嘀”的忙音。   我叹了口气,有这样一个母亲,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以前也是这样,每次吵架,父亲摔门而去,她就在家里哀哀哭泣。别人家都是母亲哄孩子,我们家整个倒过来,从我懂事起,就得学着安慰她。   原本以为再婚能让她过得幸福些,最起码能有一个快乐的晚年,谁知道,还是这样,真真让人无奈。   我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茶,压住从心底发出的那声叹息。茶已冷却,可是,绿茶幽幽的清香仍旧在唇齿间萦绕,仿佛在提醒我,父亲那边需要的钱还没有任何着落。   已经是七月中旬了,我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应该可以想办法弄到点钱,在我们那个小县城,买个普通住宅,花费还不算太离谱。我再想想办法……明天,明天我还是先回去一趟。不然以母亲的性格,不知会怎样呢?   就是这样,我的生活里总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烦恼和痛苦,我却别无选择,只能在疲于应付中艰难度日。    11 11、(十一) ...   第二天一早,我简单收拾一下,就直奔车站而去。   晚上,列车到达家乡,叫了辆三轮车,前往母亲住处。   母亲再婚后住在那个姓刘的老头家里,那地方我只去过一次。   还是那年春节回去,家里的房子已经拆了,我想去同学家借宿,母亲拉住我,死活不让我走,说过年怎么能去别人家?于是,我在那里住了两个晚上,大年初一刚过,就找了个借口回北京了。   其实那个老刘人倒不坏,跟我爸相比,脾气要好得多,总是笑眯眯的。但我总感觉,他之所以娶我妈,只不过想要找个免费保姆而已。   上次在那儿住的时候,我冷眼旁观,发现他是个很注意保养的老头,不嗜烟酒,作息规律。早上先去公园打太极,然后看报纸,吃早餐。上午看电视,下棋。午饭后小睡片刻,起来喝茶,看杂志,摆弄花草。晚饭后看新闻,看完新闻出去散步,回来后看半小时电视,洗漱睡觉。   而我妈呢?每天从早到晚买菜,做饭,洗衣,拖地……做不尽的家务。   说实话,我眼看着她忙里忙外地侍候着一个与我全不相干的陌生老头,心里不是不难过的。   可是,我也没办法,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   我按响门铃。   房门打开,母亲看见我,很高兴,“小加,你回来了?也不打个电话,我好去接你。”   “有什么好接的,我又不是不认识路。”我说着,走进屋去。   “你自己在家?”我问。   “嗯。”   “他呢?”   “出去了。”   我正坐在餐桌旁吃我妈煮的馄饨时,门开了,老刘哼着歌走了进来,看见我,他愣了一下,脸上立刻又堆起笑容,“哟,小加来了啊,什么时候来的?”   我站起来,招呼他一声:“刘伯伯。”又说,“刚下火车。”   “你坐你坐,别客气。”他走到客厅看起电视来,并没有跟我妈说话。   我妈也安静地呆在厨房,不做声。   看来是真的吵架了。我想。   喝完汤,我把碗送到厨房。   母亲说:“你去休息一下吧,我洗完碗过去找你。”   我在阳台上坐着,过了片刻,母亲也过来了。   “你怎么在这里?我帮你把床收拾好了,你去洗澡休息吧。”她说。   “好。”我答应着,却不想立刻起身。   阳台上很安静,也很舒适,让我想起童年的夏日夜晚。   那时候外婆还在世,我跟着她在乡下的小院子里住过几年,晚上她常常带我去外面乘凉,也是这样有风在耳边吹过,有花香四处弥漫。   那简直是我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可惜一去就永不复返。   “走吧。”妈妈催我。   我跟着她去了客房。   母亲轻轻关上门,坐下来,忧愁地看着我。   我抬头看她,一年多没见,她似乎憔悴了许多,面色苍白,眼睛红肿,我忍不住心里一酸。   把夺眶而出的眼泪硬咽回去,我打起精神问她:“妈,到底怎么了?”   “当时结婚前他说好的,以后把房子留给我,可是前些天,他女儿跑来闹了一场,他就又改了主意,还说要去公证,把房子留给外孙。你说,他这不是骗我吗?我不想跟他过了。”   我皱紧眉头,“留给外孙就留给外孙呗,你要这个房子干嘛?”   “可是,他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唉,男人说话不算数不是太正常了吗?那时候他想跟你结婚,当然会说些你爱听的话哄你,现在都一起生活四五年了,自然又会觉得子女更重要了。算了,别在意这些,房子并不重要,只要跟他在一起过得还开心就行了。”   我劝了母亲很久,她终于答应不再计较老刘言而无信的问题。   我问她,“妈,你觉得跟他在一起幸福吗?”   她怔了一下,似乎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过了一会,低声而平静地说,“有什么幸不幸福的呢?我都这个年纪了。我只是觉得,跟他在一起心里很踏实,虽然每天忙忙碌碌的,但是起码吃得饱睡得香,白天没人跟你吵架,晚上不再做噩梦,安心地过日子。不像以前那时候,心里总是无缘无故地发慌,空落落的,一到天黑就害怕,不知道明天醒来会怎么样……”   我听着,又开始鼻子泛酸,可怜的母亲,我自以为了解她,竟然不知道她以前过得如此悲惨。   我握住她的手,“妈,既然这样,你就安安心心地继续跟他过日子吧,你要记住,其他什么都不重要,活得开心最要紧。而且,妈,你知道,你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一无所有的,最起码,你还有我。我永远都是你的女儿。”   母亲落下泪来,我抱着她,也禁不住无声哭泣起来。      从家里回来后,我日夜兼程赶完那张裸女,打电话让老李来取。   他过来后用挑剔的目光左看右看,半天不言语。   我在一旁懒懒地说:“老李,如果你想提意见的话,请尽管提,可是如果想让我再进行什么大的修改,就请免开尊口。”   他却说:“谁说要让你修改了,说实话,我觉得画得还不错。”   我微觉纳罕,“不错?你看清楚了,我并没有画什么金光闪闪的装饰物。我还以为你会不满意呢。”   “确实,如果按我说的在后面加上个梳妆台什么的,效果一定更好。”他颇为自信。   “可是,那样就失去很多意味。”我努力地坚持自己的意见。   “随你了,反正也不是给我画的,只要客户满意就行。不过,这样看上去,效果还不坏,到底是女人,画的就是细腻。”   我失笑,这是什么话。女人?画的细腻?我可不觉得这是赞美词,我宁可有人夸我才华横溢。   “对了,忘记告诉你了,原先说好两万一幅的,可那个客户临时又改了主意,说只能出一万,再多不行。我费了半天劲也没谈成。你觉得如何?还能接受吗?要是嫌少就先留着,等有机会再给别人。你这张画得不错,这个价有点可惜了。”老李面带歉意地说。   我心里顿时涌起一阵失望。本来两万就不多,现在又少了一万。可是,自己留着的话,不知道要到哪天才能出手?算了算了,给他吧,一万就一万,总比一分没有的强。再说,我现在也的确急等着用钱。   我叹口气,“老李,这个价确实是够低的,你也知道,这么大的一张,又是写实人体……”   “我知道,真是不好意思,可是我也没办法,现在的这些个画商,说真的,一个比一个刁钻,实在不好对付。谁叫我们在求人家呢?唉。”   “我不是埋怨你,你也尽力了,不管怎样,还是要谢谢你,老李。”   “别客气,都住一起,互相关照是应该的。这样,我先把画拿走,一会儿就给人送去,估计明天就能给你把钱打到账上,你自己去查一下。”   “好,多谢了。”   他走了几步,又回头说,“对了,下次有活儿一定再找你。”   我摇头。下次?天知道,我可真不想再有下次了。   这种活儿,除非急等着钱用的时候,偶一为之。接得多了,笔触一滥,以后的创作只能眼睁睁地朝着甜俗不堪的方向发展,无可救药。   我不是不知道这类东西能换钱,以前一起学画的人里,就有不少靠这个致富,买房又买车的。可问题是,如果只是满足于画行画就可以过一生的话,我又何必要耗在这里苦苦撑着呢?      第二天下午,钱果然到账。   我看着提款机上显示的那个数字,心里很是生出几分对自己的哀怜。作了这么大的牺牲,又没日没夜地画了这么久,也不过就换来这点钱。   随即,我给父亲打了个电话,除了留下点必须的生活费,剩下的直接转到他卡上了。   我说:“我只有这些,你自己再想办法吧。”   他并没嫌少,很高兴地在话筒里连声向我道谢。   我挂了电话,心里百感交集。      两周后的某个中午,我竟然又接到了叶砚的电话。   自从那天他把我从机场送回来之后,我们一直没有过任何联系。对我来说,他曾经说过的话,他的调侃戏谑,还有他送的那把晚香玉,都像一个从未发生过的梦,转眼就烟消云散了。   我想,很好,他终于对我失去了兴趣,不再于我身上浪费宝贵的时间了。   就是,人生得意须尽欢,天涯何处无芳草。像他那样的青年财俊,还愁没有美酒佳人相伴,估计日日醉卧花丛都未可知。   好在,无论怎样,都与我无关。   所以,看到他的电话号码时,我有一秒钟的诧异。   他的第一句话是,“我出差了一段时间,刚回来。最近过得好么?”   “很好。”我答。   “晚上一起吃饭吧,我去接你。”   “不用了吧,再说我也没时间。”   他在电话那一头轻声地笑,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似的。笑过之后,他又说,“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你也太用功了吧。出来吧,不会浪费你多长时间的。而且,我还有东西要还给你。”   我不觉讶异,“什么东西要还我?不可能,我怎么会有东西在你那里?”   “你见了自然就知道了。”   “那,你先告诉我是什么东西,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真没骗你,我从来不说谎的。”   无论我怎样问,他在电话里只是笑,却什么也不肯说。   我无奈,明知道这很可能是他的借口,也只得同意晚上一起吃饭,谁叫他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呢。我真想看看自己究竟有什么东西会落在他那里。   他说:“那么,我去接你。”   我说:“用不着,你告诉我地方,我自己去就是了。”   但是他坚持。   既然这样,那就接吧,反正他愿意。   晚饭约的是七点,不到六点,我的手机就响了,他说,“出来吧,我就在院子外面。”   我换好鞋,又拿了包,锁上房门,走出了院子。   他果然在外面,正懒洋洋地靠在车门上。穿了件白色的圆领短袖T恤,浅蓝的松身仔裤,脚上是一双球鞋,跟前几次见到的他完全不一样,年轻了许多,像个刚毕业不久的学生。   见到我出来,他将手插在裤兜里,伸着两条长腿,笑吟吟地看着我。   在黄昏的金色斜阳中冷眼看去,他英俊得简直不像话。   我忽然想起任蓝曾经跟我说起过的她第一次见到叶砚的情景来了,那时候的他,也是这样一副形容吧。   在这个瞬间,我想我有点理解任蓝为什么会爱上他了。    12 12、(十二) ...   我们去了美院附近的半闲居。   据说这是个文化人爱聚集的地方,有着独到的品味。   它由一座旧四合院改建而成,青砖铺地,凤尾森森,曲径通幽,颇有风情。   最特别之处还是它的装饰,所有餐桌椅一律是老式红木家具,店堂四处摆满了各种旧物件,都是店主的私人藏品,有瓷器,石磨,拴马桩……居然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木制铡刀,让我忍不住想起英勇的刘胡兰。   墙上不设任何字画,无论大堂还是包厢挂的都是一幅幅装帧精美的传统民间年画,有木版刻印,也有手绘粉彩,是从各地收来的陈年旧画,价值不菲,且又格外别致有趣。   叶砚订了个小包间,进门后沿着曲折的回廊一路向内,走到尽头便是了。   小小的房间布置得干净雅致,墙角一个巨型青花瓷缸,种着株滴水观音,根繁叶茂,青碧舒展。雕花木窗上蒙了层薄薄的白麻纸,隐约可见外面摇曳的竹影,像一张淡淡的写意水墨。   房内仅设一桌二椅一案,也是红木老家具,触手温润,不知沉淀了多少旧日时光。桌上摆了两副玲珑剔透的青瓷碗碟,碟边是沉甸甸的镶银乌木筷。   窄窄的长条案上放着个霉绿斑斓的铜香炉,里面正燃着一炉檀香,有幽幽的木香在屋内飘荡,令人心旷神怡。   我不禁感慨,在这样的屋子里就餐,哪怕只是吃一碗清汤面,心情也是极好的。   显然,这店主是个相当有情调的人,否则,营造不出这般曼妙的好去处。   偷得浮生半日闲,连名字都起得无比熨贴。      坐下后,照例又是由他点菜,这里以粤式菜肴为主,他点了梅汁凉瓜,清蒸石斑,翡翠带子,白灼芥兰,以及一小份烧腊煲仔饭。   没叫任何酒水,喝的是一壶杭菊普洱。   我发现他绝对是个控制欲很强的男人,在点菜这样的小事上也能看得出来,从冷盘到主菜全部由他做主,完全不征求我的任何意见。   服务生送上茶壶茶杯和两碟精致的茶点,又提壶给我们斟了茶,便轻轻地带上房门走了出去。   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赞叹道:“唔,好茶,这普洱至少藏了十年。”   叶砚也啜了口茶,有些惊奇的问我,“没想到你还懂茶?”   我说: “也不算懂,碰巧研究过一阵罢了。”   “对了,你家那里是产茶的。”他笑着说。   我微笑,慢慢地喝着茶,并没有否定他的话。   片刻之后,有轻轻的敲门声响起,他说:“进来。”   是服务生来上菜,四菜一汤,量不多,却做得非常考究。   我拿起手边的镶银筷子仔细端详一番,不由笑起来。   “笑什么?”他问我。   “看着这筷子,就想起红楼梦来了,觉得自己像打秋风的刘姥姥。”   “哪里有那么老?顶多也就是个邢岫烟吧。”他一本正经地道。   我愣了一下,想不到他也看《红楼梦》,我认识的男人里,很少有人喜欢《红楼梦》的,都说那是本女人书。   我摇头,“穷倒是一样的穷……可我并不喜欢她,太苍白,没什么性格。”   “哦,那你喜欢谁?”   “不一定,以前喜欢黛玉,现在则更喜欢湘云。”   “为什么?”   “因为她很坚强,我常常想,换作是我的话,也不一定会比她做得更好。毕竟在那样一个时代。”我一边摆弄着手中的筷子一边答道。   他没说话,只是微笑着凝视我,目光复杂。   我不由看他一眼。   他实在是个能蛊惑人心的男人,健康的肤色,俊美的脸,挺直的鼻子,温柔的嘴唇,迷人的笑容,一双无情却似有情的眼睛……浑身上下无一不散发着由内而外的自恋气息。   这个男人,他的心里不会有太多淳朴温暖的东西,却有淡漠嘲讽的目光和深藏不露的激情。而且,这激情一旦迸发,足以让每个女人震憾。   幸好我是个清醒的女人。我毕竟不是任蓝。   菜的味道很好,清淡而鲜美,我们一如既往吃得很尽兴,我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个很好的食伴。   茶足饭饱之后,有服务生进来撤走碗盘,送上水果,并添了新的茶水。   我忍不住笑着说,“不行,真的是吃不下了,实在太饱。”   他也笑,“吃得高兴就好,也不枉我昨天就开始费心订位子。”   “原来这包厢是要提前订的呀?”   “那当然,店里最幽静的一间小包,不知多少人惦记着呢。说实话,要不是和他们大堂经理打过几次交道,今晚咱俩别想在这间屋里用餐。”   “倒也是,这屋里的环境是真不错。”我点头认可。   “以前来过吗?”   “和朋友来过两次,不过都是坐在外面的大堂,没想到院子里面居然还别有洞天。”   “喜欢就常来,这里的菜做得还可以,是专门从广州找来的厨子。”   “我好像也听说过,这家的老板是广东人,嫌北京总吃不到正宗的广东菜,索性自己开了家店。”   “没错,他原先也是美院毕业的,很早了,十几年前的事,后来发了点财,就开了这家店。”   “是吗?那我倒不知道呢。不过画画的人比较爱吃倒是真的。”我说。   他点头附和,眼睛亮了起来,像个孩子,“对,我就极其爱吃。虽然只画了几天的画,爱吃的习性倒像是与生俱来。”   “因为有理由呀,可以理直气壮地对别人说,吃也是一种艺术嘛。”   两个人说着,忍不住都笑了起来。一时之间,屋里的气氛出人意料的和谐。      吃了几颗提子后,我低头喝茶,再一抬头,发现他正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浓黑的眉毛扬起,深遂的眼睛里似乎带着一丝挑逗,不知为何,我脸上居然一热,只觉得两边耳朵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糟糕,怎么会这样?   我赶紧转过眼神,悄悄地做一下深呼吸,并且在仓促之间胡乱找了个话题,让自己不去注意他无可抗拒的男性气息。   “你常来这里?”我问。   “嗯,我来得比较多,我喜欢广东菜。”   我恍然,“是了,你以前一直在广州待的,难怪会喜欢广东菜。”   他却摇头,“其实以前在广州时我反而很少吃这些,一开始是太穷,创业起步阶段,没有能力享受生活,说出来你都不会信,我最惨的时候,一包方便面整整吃了两天,饿得头晕眼花。……后来有钱了,却又忙,从早忙到晚,连觉都顾不得睡,哪里有空想到吃,饿了随便塞点东西填肚子……真正开始吃正宗的广东菜,反而是到了北京以后。不过,我之所以喜欢广东菜,是因为小时候带过我的一个阿婆是广东人,那时候她经常做一些广式家常菜给我吃,所以记忆深刻。”   他说这些的时候,声音低沉,居然还带了几分从未有过的让我陌生的感伤。   我微低下头,一边打量着手中的青瓷茶杯,一边静静地听着他说话,心里有些莫名的纷乱。   面前坐着的这个人,真的是叶砚么?是那个一贯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的叶砚?那个让任蓝至今伤心不已的叶砚?怎么和我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而且,他的情绪怎么会如此瞬息万变?忽而像个流氓,忽而又像个君子,忽而像个孩子,忽而又冷漠得像个魔鬼。他到底有几张面孔?   ……      正想着,突然听到他在问我,“你很喜欢巴尔蒂斯?”   我诧异地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他甚为自得地笑,“别忘记我看过你的画。”   哦,就凭画室里那几张零碎的作品,他竟能看出我在画面中一直想要营造的巴尔蒂斯那种神秘忧郁的气质?   倒真不愧是曾经的校园传奇。   “其实以前在学校时就看过你的画,有一年冬天你们在小展厅办了个创作展,叫什么……哦,对了,《我们不冬眠》,名字起得倒挺有趣。我去看了,你画的是一张《窗前的女孩》,年轻的女孩背着光半坐在窗台上,窗户紧闭着,却从玻璃上透出后面的无限风景,女孩低着头,手撑在两边,脚上一双绣花拖鞋,整张画是蓝绿色的主调。对不对?我说得没错吧。”他流畅地说着,脸上又带着那副熟悉的表情,混合了狡黠,戏谑,和一点得意洋洋。   我却怔住,一时间,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用力敲了一下,有些微微地晃动。   他居然能记住我的画,而且,过了那么多年还描述得分毫不差。   他继续道:“你知道我看见那张画时心里想什么吗?”   我怎么能知道?我轻轻摇头。   “我当时想,哦,这一定是那个总喜欢发呆的女孩画的,哈哈哈……”他说着,放肆地大笑起来,眉眼舒展,非常开心的样子。   我却没什么反应,呆着一张脸坐在那里。   被他这样一说,我也想起那个画展来了。那是我们入校的第二年,刚刚结束了枯燥无味的基础课,开始进行创作。江南小城,冬季常常下雪,却又没有任何供暖设备,一夜过去,画桶里的水都结成了冰块。可是我们照旧在画室里整日劳作,只想着几时能画出一张惊世巨作。   《我们不冬眠》这个名字还是我起的,记得我一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大家眼睛都发亮了,屋子里响起一片欢呼声。多么清晰,像是还在耳边响彻,真不敢相信已经是七八年前的往事了。   年轻的时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然而又有几个人能够将梦想进行到底呢?   “……很难吧?”叶砚高声问道。   我仿佛自梦中醒来,“你说什么?”   “这些年一直在坚持画着,很不容易吧。像你这样的,我们那个学校估计也找不出第二个。”   “听说也有几个在别的地方飘着,肯定不只我一个,当然了,大多数人都是识时务者,找一个适合生存的职业,赚钱养家糊口去了。像我们这样一根筋的毕竟是异类。”我说。   “没办法,为现实所迫,人活着总得生存下去。”他说。   “是这样,其实现在看来,他们的选择是对的,早一点认清现实就能早一点脱身,否则像我这样,殉道似的,孤苦零丁,吃了上顿没下顿,又有什么好?”我自嘲道。   他笑,“殉道?不过确实,献身艺术真的好似一种殉道。”   “这话是吴冠中讲的,他说,‘艺术绝不是爱好,更不是求生的技能,它是一项疯狂的事业,如果没有抱着殉道的精神,那还是趁早放弃吧……’听上去冷酷,其实很有道理。”我不禁感慨。   他看着我,笑问:“是不是很苦?画了这么多年。”   我望向他,微微笑着,“苦是自然,但好在也有乐趣,算是苦乐掺半吧。”   他听了我这话,忽然将目光投向案上的香炉,似乎有一些迷惘的样子。   这表情让我觉得无比陌生,这样狂妄自大的人也会有迷惘的时候?   随即,他又恢复了一贯自信的微笑,“其实当初我也很想做个画家的,可是自从毕业后,就没再摸过画笔……很遗憾,我正是你所谓的识时务者。”   “没什么不好呀,古人不是早就说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像你这样的才是聪明人,你看你,毕业没几年就赚得个盆满钵满,从此尽享人间富贵。像我们这种穷画家怎能与你相提并论?”我故意调侃道。   他笑了,“你这是在夸我了?”   我一本正经地点头,“当然是夸你。你想啊,如果当初你也去画画的话,说不定我今天就不能有这份荣幸坐在如此优雅的屋子里用餐了,那才真叫遗憾呢。”   他大笑起来,“你啊,可真是伶牙俐齿,当个画家实在是太浪费了。”   我但笑不语。      他却突然之间收敛了笑容,将双手放在桌上,身子略向前倾,面孔凑近我许多,微微眯起眼睛,盯着我,道:“尤加,你很厉害,竟然,竟然会让我有种……无法遁形的感觉。”   我一时有些猝不及防。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喑哑的嗓音十分诱惑,他俊美的脸距离我非常近,近到我几乎能够数清楚那浓密的眼睫。   空气中仿佛有种磁性,让我再次感觉到心脏的剧烈跳动。   根本用不着照镜子,我也知道此刻自己一定又是一副面红耳赤的模样。   我慌忙定定神,轻咳一声,“你太谦虚了,我哪有那样的本事?”   他不说话,仍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凝视我,眼睛闪闪发亮,目光却深不可测,令我感觉不安。   我又低头喝茶,聊了这么半天,茶水早已变凉,我也顾不得许多,咕嘟咕嘟喝了一口又一口。   我不敢看他,真怕再与他对视下去会把持不住自己。   正尴尬,灵光一现,猛然想起今晚出来赴约的缘由,赶紧问他,“对了,你说我有东西落在你那儿,到底是什么?”   “哦,在车上,等会拿给你。”他也恢复了常态,懒洋洋地说。   我觉得这正是告辞的时候,赶紧站起来,“谢谢你的晚餐,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他点点头,“好吧。”      出了房门,他去结账,我去了趟洗手间。   从洗手间出来,我四处张望一下,看见他一个人站在回廊下,侧对着我,估计在等我,便朝着他走过去。   走到近处,才发现他原来在打电话,一只手拿着手机,紧紧贴在耳边,没有大幅度的动作,脸上也面无表情,讲话的声音更是低不可闻,因此我适才没有注意到。   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要继续往前走,以我们目前的交情,似乎不应该听他讲电话。   正想转身避开,却突然听到他低低的一句呓语,“我也想你,宝贝。”继而又是一个短促的“啵”声,想来是对着话筒发出的一个轻吻。   我一怔,赶紧快步躲开。    13 13、(十三) ...   我们一前一后地出了半闲居的大门,走到停车场。   我踌躇,心想还是不要让他送我了吧,电话都来催了,他晚上肯定很忙。   正打算开口向他道谢并告辞,却见他“嘟”的一声开了车锁,站在车前,一手拉开车门,转过身笑着问我:“时间还早,想去哪儿转转?”   我知趣地摇头,“不去了,你要是不方便的话,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谁说我不方便了?”他意味深长地问道。   “我以为你会有事情。”我淡淡地答。   “没事,晚上还有什么事好做,走吧,开车带你转转,今晚天气不错。”说着,他摆头示意我上车。   我习惯性的想坐到后座去,他却一把抓住我,不由分说将我塞进了前面的车门。   “你……”我惊怒交加地瞪着他。   他置之不理,自己绕过去坐上驾驶座,系上安全带,发动车子,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喂,小姐,看在我陪你吃了一晚上饭的份上,你也不能再把我当成司机吧。还有,把安全带扣上。”   我不语,心里有些不高兴,他刚才用力过猛,我的手臂被抓得生痛。他可真个野蛮人。      车子缓缓滑出胡同,再向左一拐,驶入一条宽阔的街道。   开了一段路,又很快地并入高速行驶的环路。车里一片寂然,他随手扭开音响,有音乐低声地流淌,一个不知名的外国女人开始慢慢唱着首英文歌,歌词听不懂,然而那曲调却相当柔情蜜意。   他专注地开着车,我专注地望着远方的街灯,他不知在想些什么,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两个人都保持静默。   他的驾驶技术很好,车开得轻松熟练,一派得心应手的模样。我略微侧目,能看见他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手指修长有力,指甲剪得也很干净整齐。倒也是,像他这样自恋的男人通常是不会允许自己身上存在瑕疵的。   他突然问我:“喜欢北京吗?”   我怔一下,答:“喜欢。”   “为什么?”   “北京是个很有文化气息的城市,非常适合艺术家生活。”   “所以你才会到北京来?一毕业就来了吧?”   “是的,五年多了。”我叹息,“你呢?对北京感觉如何?”   “怎么说呢?一半一半吧。我不喜欢它的气候和自然环境,但是却喜欢它的氛围,还有它那种包容的气度。”   “包容的气度?”我疑惑,“北京很包容吗?我怎么觉得并不容易生存呢。”   “当然很包容,你看,单就它的语言来说就具有一种包容性。我们无论来自哪里,操何种方言,都能听懂,都能很迅速地融入这座城市,这就是包容。换到上海试试,那才叫排外呢,所有上海人都喜欢在外地人面前讲上海话,你会觉得再怎样努力,也还是挤不去。”   “唔,好像是这样。反正我就很怕去上海。”   “哦,为什么?”他好奇地问。   “上海的女人太精致,每次一到那里,就会自卑,觉得自己灰头土脸的。”我无奈地说。   他快活地笑起来,像是听到什么很好笑的事情。   我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跟他说了那么多,不禁扯扯嘴角,正襟危坐,注视着远处的夜景。   音乐渐渐停歇下来,车里愈发寂静。我甚至可以听到他发出的微不可闻的呼吸声,以及偶尔会有的无意中用手指轻叩方向盘的声音。      我心里忽然有些迷惑。   自从那晚在酒吧见到他以后,这些天来他对我所做的一切,我再笨再傻也知道那不能说是正常的行为。   他帮我和我的朋友付账;他打听到我的电话和住址;他叫人送花给我;他找借口带我出来吃饭;他开车带我夜游;他时时凝视我……   甚至,他居然还记得住我多年前的一张画。   我不是无知少女,我很清楚一个男人愿意为一个女人做这类事情的时候,肯定是有什么企图。   只是,他为何要这样做?   像我这样的女人哪里找不到,怎么可能会吸引到他?要知道,仅我所见过的他身边的女人就个个当得上美人之称。他有什么理由看中我?   又忽然想起刚才不小心听到的那句话和那个吻来。   那才应该是他的真面目吧。   他有多少是我所不知道的?   ……   叶砚却在此时伸过来一只手,在我眼前挥了两下,“喂,你怎么总是喜欢发呆?”   我回过神来,“什么事?”   “没事,累不累?要不要找个地方喝点东西?”   “不用了,坐在车里怎么会累。再说,我也该回去了。”   他侧头看看我,发出一声调侃的轻笑,“这些年,你怎么一点没变?还跟在学校时一样,动不动就呆着一张脸,要么就是低着头,傻呼呼的。”   我皱起眉,哦,原来在他眼里,我就是这样一副呆头呆脑的傻模样!难为我适才还自作多情了半天。      在环路上兜了好大一圈之后,他才将车子朝着我住的地方驶去。到了院子门前,他先下车,非常绅士地帮我打开车门,我走下来,向他点头道谢。   他从车里摸出个小纸袋,递给我,“呶,你的东西。”   我莫名其妙地接了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景泰蓝的细手镯,样式普通,略嫌粗糙的做工,满大街都能买到的那种旅游产品。   我一怔,“这是什么?”   “上次送你回来后,在车后座上发现的。”他简单地答着,“就是去机场那天。”   我忽然想起,任蓝走的那天,我确实是买了几个这种镯子送给她和圆圆,自己也顺手戴了两个,可是,怎么会落在了他的车上?   我看着这镯子,一时有些张口结舌,原来他并不是找借口要请我吃饭,我确实有东西忘在他那里。   真糟糕,他不是以为我是故意的吧,故意漏下点东西以便制造和他见面的机会。   他大声笑起来,好像我的模样很可笑,“我说不骗你吧。好了,你进屋去吧,我走了,有空再联系。”   然后,他转身上了车,发动油门,“呼”地一下将车开走了。   浓黑的夜幕中只能看见两盏红色的尾灯在快速前进,越来越快,终于不见踪影。      我走进院子,里面一片漆黑。   小朋上礼拜去山东办展,天晨也跟着同去,隔壁的小张成天不知忙些什么,一年中倒有大半年时间不住这里。西面那间屋原先住着个云南人,半年前就说撑不下去,退租走人了。东面住着的老王因孩子放暑假,回乡消夏去了。   偌大的一个院子,只剩下我一人。   其实这些天一直都是这样,也住得好好的。但不知怎地,这时却好似有无边的凄凉一起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让我感到十分孤单。   难道是因为刚从喧杂的红尘中归来,一下子不能适应这样过分的冷清寂寞?   所以说,人哪,都是有惰性的,故而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我一边劝解自己,一边打开门锁进了屋子。   开了灯,打开音响,听广播里絮絮叨叨地放着评书,又坐在沙发上抽了一根烟,这才觉得情绪好了许多。   我回想着叶砚刚才的表情,看着我发笑的样子。   这样逗我,他一定觉得很有趣吧。   我猛吸一口烟,有些莫名的烦躁。   突然之间很讨厌自己,前些天是怎么说的?不是说无论他怎样做,都一概置之不理吗?不是说自己跟他是两个世界的人吗?不是说因为任蓝的缘故,不能跟他走得太近吗?   可是为何眼下全都忘了,不仅跟他出去吃饭,跟他谈笑风生,还为了他在这儿心烦意乱。   尤加啊尤加,原来你就这么点出息!我恨恨地想。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回来了,每次出门都像做梦一样,恍恍惚惚,几天以后才能重新找到真实感。 没有存稿,基本上是写一点更一点,所以,有时候会慢一些,希望能够理解。 由衷感谢大家的阅读和喜爱,我会尽力的,谢谢。 14 14、(十四) ...   第二天早上,照例起得很晚。   醒来后先靠在床头抽了根烟,不然哪有精神去对抗又一个寂寞的白天。   抽完烟,伸个懒腰,从床上蹦了下来,开门去院子里梳洗。   洗漱完毕,拉开窗帘通风,打开音响听音乐,又给自己弄了杯红茶,就着昨天剩下的半块面包,心满意足地吃起早餐来。   吃过早餐,我开始作画。   我近来想画一批色调明快些的作品,或许是因为到了夏天的缘故,只觉得自己内心充满明亮的热情的思绪,非常渴望能够将它们表达出来。   用画刀刮掉昨天用剩的废色,挤上新鲜的颜料,又屏住呼吸往油碗里倒满松节油。   我一直很怕闻松节油的味道。现在倒是有一种无味的松节油,可惜太贵,我这样穷,还是省着点吧。等以后有了钱再说。   是啊,等有了钱,无味的松节油算得了什么,我还要买最好的德国产的油画颜料,最贵的狼毫画笔,最结实的手工内框,最耐用的白色亚麻布,最精致的实木外框……就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名画家那样,仅仅做个一米八乘以一米八的半成品油画内框就要花掉上万元。多么奢侈。   我一边往画布上涂颜色,一边幸福地遥想。      手机却突然响了。   我抓起一看,咦,是天晨。   电话接通,我笑着问她:“怎么样,乐不思蜀了吧?”   她哀声叹气,“嗨,这几天,小朋一张画也没卖掉呢。”   “别急呀,慢慢来嘛。”   “也只好再等几天了,看看后面的情况。你在干嘛?”   “还能干嘛,画画呗。”   “尤加,我心情很郁闷。”   “又怎么了?”   “我碰见以前的一个大学同学了,唉,混得相当不错,跟她一比,我可真是惭愧。你说,像我们这样的人生,是不是特失败啊?”她苦笑着说。   “你同学做什么的?也在卖画?”   “哪里呀,她一毕业就改行了,做销售。说是现在年薪都一百万了。”天晨的声音里透着羡慕。   “别只顾着羡慕别人,那种差使并不好做,像我们这样的人,典型的艺术家脾气,敏感,自负,我行我素,崇尚极度的精神自由,不愿意被人管头管脚,最喜欢逍遥恣意地过日子。哪里能做得了那种活儿?反正我是做不来。”   “其实我也做不来。”   “所以啊,哪怕再困苦,再落魄,我还是觉得目前的生活状态比较适合我,想几点睡就几点睡,想几点起就几点起,想穿什么衣服就穿什么衣服,想画什么就画什么……尽管也要为生存努力,也要奔波,也要看别人的脸色,但最起码,在大部份属于自己的空间里,可以过得自由而快乐。想想看,人这一生,不知有多么短暂,生老病死,饱受压力,如果不设法让自己活得快乐些,岂不遗憾?”   “咦,你这样一说,我好像心情好了许多,似乎我们的生活十分理想呢!”天晨笑道。   “本来就很理想嘛,当然,如果能有更多的钱,能有一间更大更明亮的画室,能有欣赏我的画廊,能有一个爱我的人,那就更理想了。”   天晨已经忍不住嗤笑起来,“好了,好了,你是在做白日梦吧?哪里会有这么完美的人生?”   我也笑,“哈,确实是在做梦。不过,偶尔做点梦也是好的,最起码,会感觉人生有希望。”   天晨感慨,“是啊,无论怎样,有希望就好。”   “不跟你聊了,我得赶紧画画去了,刚铺了点底色,一会就干了。”我说。   “好吧,反正过几天我就回去了。”   “嗯,再联系。”   我挂了电话,继续画我的画。   其实我很理解天晨的心情。   因为有时我也会问自己,当初是不是不该来北京飘零?是不是应该像很多同学那样,找个中学校教教书,每月赚着固定的钱,过着不痛不痒的日子。   可是,也许是我太懒惰太虚荣太骄气太自恋,我真的不愿意过那种生活。   到学校教书,能不能有这个机会尚且不谈,就算有,那又怎样呢?从早到晚坐在一张办公桌前,对着一群聒噪的孩子年年重复着没有意义的废话,上司交待什么就得做什么,没有一丁点个人空间,日子久了,椅子上磨出两个屁股印,再也画不出一张发自内心的画。   而且,关键是,一眼就可以看到十年后的自己。多么令人沮丧。   与其相比,我宁愿像现在这样,在虚度光阴中等待着命运的垂青。      没过多久,手机又开始叫了起来。   我胡乱擦了把手,抓起手机接电话。   “你好,哪位?”   “尤加,我是阿汤,在忙什么?”一个清脆玲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咦,是阿汤哪,不是说你出国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有一周了,天热,也没找你们,就窝在家里吃了。跟你说啊,在法国天天吃那些东西我都腻坏了,一回来就忙着让我妈做醉虾蒸螃蟹,得进补几天才行。你呢?最近怎么样,过得还好吧。”她笑语连珠,说个不休。   “我还好,胡乱混着呗。哪天有空出来,得给你接风才好。”   “不用了,接什么风啊,过一阵还得再去呢,我这是中途溜回来充电的,等下次回来一起接吧。”   “法国怎么样,很不错吧?”   “嗨,真是相当不错,以后有机会你一定要去一趟,跟你说,画油画的人不在法国住上一阵子可真是,怎么说呢?真是一生的损失。你知道么,我刚到那儿的时候,简直就是迷失了自我,觉得以前的日子都白过了。唉……”她幸福地叹气。   我失笑,“那你还溜回来?”   “没办法,我这个人太挑食了,吃不习惯那些东西,也有点想家,干脆先回来几天再说。对了,我找你有点事情。”   “什么事,你说。”   “这样,有一个以前的朋友的朋友新开了家画廊,他现在想找些画家代理,让我给推荐几个,我就想到你了,你最近跟别人签了吗?”   “没签,哪有那么好运?”   “那你去试试吧,是新开的画廊,条件会比较优厚一些。我把电话给你,你带点画过去看看。”她非常热心地说。   “好吧,谢谢你。”我很真诚地道谢。   “别客气,你忙吧,我先挂了,等下次回来我们再见面细聊。”   “好。”   我放下电话,心中有一丝喜悦油然生起。   瞧,刚刚才说等待着命运的垂青,老天这就给了我一个机会。   虽然不过是一家新开的画廊,虽然老板不一定会欣赏我的作品,虽然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但无论怎样,有希望总是要比没希望强得多。      我认识阿汤有两年多了。   第一次见她是在美院的地下书店,两个人同时抓到一本画册,最后一本。   我们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她看看我,我看看她,两个人都笑了。   她是个圆脸的漂亮女子,身量中等,短发,糯白粉嫩的皮肤,挺直的小鼻子,妩媚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口白而细碎的牙齿。   她友好地缩回手,向我示意,“它是你的了。”   我不好意思,“不,算了,还是你拿着吧。”   “别客气,我可以再去其他地方找找看。”她非常礼貌,声音清脆,普通话里带有浓重的江浙腔,听上去很亲切。   “你是哪里人?”我付了钱,见她还站在旁边,不由地问她一句。   她愣了愣,随即又笑了起来,“是不是我讲话不标准?我是江洲的。”   我也笑,果然没猜错。   “你呢?”她又问我。   “跟你很近,不是一个省,但紧挨着。”   “哦,我猜,是云安的对不对?”她笑着叫嚷起来。   “恭喜你,答对了。”我开玩笑道。   “真是很近呢。咦,你也是我们学校的?研究生还是老师?”她忽然问我。   我很惭愧,“不不不,我不是美院的,只是来逛逛。”   “那肯定是画油画的,对吗?不然怎么会看莫兰迪。”   “是,画油画。”   她一把拉起我,“走,出去聊聊,难得碰到个老乡,你不知道,美院里都是北方人。我平常一讲话,他们就老笑我。咦,不过,你的普通话倒挺标准的,像北方来的。”   “我主要跟东北朋友混得多,学了些北方腔。”   我们一起走到外面的露天咖啡座,一人叫了杯咖啡,坐下聊了起来。   我很喜欢这个快言快语的姑娘,颇有些一见如故的意思,恰巧那个下午我也确实有点无聊。   结果一直坐到太阳落山,咖啡杯里空空如也,两个人还没舍得走。   我方才知道她原来是美院的教师,姓汤,朋友们都叫她阿汤。   她是典型的天之骄子。从小习画,家学渊源,十五岁考入美院附中,然后保送美院,接着又保送研究生,在最有名的画室跟着最有名的导师读了三年,毕业后留校任教。   说实话,我非常羡慕她,这样的人生才叫精彩。   阿汤人很好,没有体制内艺术家的傲气,从不因我是个寄居久庄的流浪画家而心生轻视。   因此,我们也算成了朋友,偶尔会约着一起出来喝茶聊天。      中午的时候,非常意外地又收到了叶砚送来的一把花。   依然是很大一把白色的花,而我依然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花非常美丽,一种粉粉的白,每朵三到四个长圆的花瓣,中间伸出淡黄色的蕊,衬着细细直直的绿色叶子,样子有点像百合,也有点像蝴蝶兰。   花束上还是没有任何留名,但我知道一定是叶砚送的。   除了他,谁能想得到这样浪漫的花招。   不禁感叹,也怪不得这么多女人爱他,他的确懂得女人心。   我把花插在了瓶里,它们正在怒放,还带着几滴晶莹的露珠,屋里开始有淡淡的香气飘散,很淡雅,闻着比上次那个晚香玉更清新些,幽幽地沁人心脾。   真好看,我想。   莫非今天是个好日子。我又想。   先是有阿汤的电话,然后又有了这把花。   虽然叶砚送花的原因令人琢磨不透,但这花倒真的是好花。   那么,看在花的面子上,是不是应该给他打个电话?我寻思着。   可是,那样会不会显得我太不够矜持了?我又寻思。   ……   站在那里想了半天,猛然间感到有点不太对劲。什么时候我开始变得这般犹豫不觉起来,仅仅为了一把花,还有一个不相干的举止莫名的男人。   真是可笑,在男女情感之事上,我怎么说也算得上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手了,此刻却像个初涉爱河的小女孩,前思后想,举棋不定,令人耻笑。   我决定不再于他的身上浪费自己的思想,有这功夫,还不如思索一下哪种黄和绿配在一起会更适合我的画呢。   拿起手机,干脆给他发了个短信。   只有一句话:“谢谢你的花。”   谁知道短信发出后如同石沉大海,许久也没见回音。   我自嘲地笑,瞧,你还想来想去左右不定了半天,其实人家根本就没把这当回事。真是庸人自扰。    15 15、(十五) ...   第二天,我打了个电话给阿汤介绍的那个画廊老板。   听声音是个很傲慢的中年男人,讲话还算客气,或许是看在阿汤的面子上。   约好下午三点在画廊见面。   放下电话,我就开始换衣服做准备。   在衣柜里找出自己最好的长裙,又耐心地将头发编好,非常认真地化了个几乎看不出来的淡妆。   然后带齐所有资料出门。   先走到村口,打了个三轮摩的到最近的汽车站,再坐车前往地铁站。   历尽周折,总算是到达位于使馆区一带的那家“周韩画廊”了。   我理理头发,又用手帕轻轻拭去额上的细汗,这才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我走到展厅门口招待处坐着看电脑的一个年轻女人跟前,轻声问:“你好,我和韩先生约好了,请问他的办公室在哪里?”   那女人抬起头来,哦,我被吓了一跳,居然是一张化妆十分浓艳的妩媚面孔。   她向我堆出一个非常职业的微笑,用娇滴滴的声音回答:“韩经理在楼上,从那个门出去就是楼梯,走上去,然后右拐,第三间房就是他的办公室。”   “好,谢谢你。”   我依言向展厅一侧的门走去,心里却在嘀咕,咦,这么清幽的环境怎么弄了个艳女来当接待员,实在不相宜。   上了楼,找到右手第三间房,见门上写着经理室,便抬手轻轻敲了两下门。   里面有清脆的女声回应,“请进。”   我打开门走进去,一个女孩微笑着问我:“您找韩经理?请问提前预约了吗?”   “约了,是韩先生让我来的。”我赶紧回答。   “小姐贵姓?”她又问我。   “我姓尤,尤加。”   “您约了三点钟是吗?”   “是。”   “您请稍等,韩经理正在接待客人。”   “好的。”   按照她的指示,我在一张长沙发上坐了下来,她给我倒了杯水,我道谢后颇有些无聊地打量着房内的布置。   幸好,片刻之后,里面的门开了,有人走了出来。   我抬眼一看,咦,是个年轻男孩,长发齐肩,身穿短袖T恤,一条粗布裤配笨重的短靴,手里拎着个厚厚的大纸袋。   我莞尔,不用问,肯定是跟我一样前来毛遂自荐的同行。   男孩脸上似乎有沮丧之情,随意看了我一眼,估计也猜出了我的身份,居然苦笑着向我摇摇头,然后打开外面的门出去了。   显然,他此行不顺。我猜测着,心里不免有一丝紧张。   秘书此时已经走到屋内,轻声地询问什么,随后又出来,微笑着向我点头,示意我可以进去了。   我连忙站起来,拿好东西,走了进去。   里面的空间要大得多,靠墙放着一排书柜,正面一张巨型的红木办公桌,桌子后面坐着个中年男人。   我没敢细看,礼貌地微笑着,主动招呼道,“您好,韩先生,我是尤加,阿汤的朋友,上午跟您通过电话的。”   这位韩先生果然很傲慢,他问我的第一句话是,“尤小姐也在美院任教?”   我感到一丝尴尬,但仍然面带笑容,“不,我是职业画家。”   “哦。”他似乎来了兴趣,看了我一眼。   “那么,你和汤老师是同学?”   我觉得更尴尬了,“不,我们只是朋友。我不是美院毕业的。”   “那你是哪里毕业的?天美?”   “不,我毕业于临江艺术学院。”   “临江艺术学院?没听说过。我只知道八大美院。”他淡淡地说。   我无奈,只好保持沉默。   他没再向我提问,自顾自地端起桌上的瓷杯喝起茶来。   我耐心地等了几分钟,见他还是没说话,于是,我便从包里拿出自己的画册和图片,站起身递了上去,同时非常客气地说:“这是我的作品,请您指教。”   他接过来随手翻看着。   我坐在沙发上一语不发,继续安静地等待。   过了片刻,他放下画册,抬头对我说,“是这样,尤小姐,我们这个画廊呢,打算走比较高端点的路线,我们希望能跟美院有前途的青年教师签约,或者是,作品较为新潮的画家。当然,你画得不错……”他非常敷衍地随口夸赞我一句。   我的心开始沉了下去,我想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没看上我的作品。   但是我依然坐直身子,努力让自己保持着甜美的微笑,聆听他的讲话。   “这样吧,尤小姐把这些东西先放在我这里吧,我有空再看看,如果有什么需要,会随时跟你联系。”   “那我就先回去了,打扰您了,韩先生。”我站起身告辞。   他根本没站起来,只是坐在那儿冲我点点头,就不再搭理我了。   我的心里充满失望屈辱之情,然而脸上却无法显露,依旧客客气气地道了谢,打开门走了出去。   总算是明白为何适才那个男孩出门时会面带沮丧了,我此时也很想将脸拉下来,一语不发地摔门而去。   可是也只能想想罢了,我仍然轻轻地帮他带上房门。   这时,坐在外间的小秘书听见动静,抬头向我微笑,我只好也报以一个表情僵硬的微笑。   走出周韩画廊的大门,我站在树阴下,看着街道上匆匆走过的那些衣着光鲜的时尚男女,突然感到心里涌起一阵深深的疲倦感。   在这个社会上生存,真的很不容易,除了那些含着金钥匙出生的王子公主,其余每一个人都要这样努力地艰辛地推销自己吧。只不过推销的内容不同而已,有的人推销产品,有的人推销货物,有的人推销口才,有的人推销智慧,还有的人推销自己……   谁也不比谁高明多少,人人都是推销员。      原想直接回家,后来不知怎地,竟在美院附近下了车。   我走进学校,先到美术馆去看看有没有新展览,一楼的大厅里正展着一批不知所云的画,每张画都顶天立地,巨大无比,前面堆满各种莫名其妙的装置物品。   胡乱转了一圈之后,我便走了出来。   或许我已经老了,这样流行的元素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我偏爱的,还是印象派那一套,纯粹用笔画出来的东西,带点唯美的意境和浪漫情调。   去书店逛了一会儿,觉得累极,便在露天茶座找了张椅子坐下歇脚。   要了杯咖啡,一边喝一边随意翻看刚买的画册,忽听得身后有人在说,“……其实像我们这样的生活最舒服,你瞧,不用朝九晚五,不用侍候老板,自由自在地待在家里,只要每年完成几张画就成。”   另有一男声接过,“没错,我那些中学同学,读了北大清华的都有,可是又怎么样呢?毕业后在外企,听着风光,事实上一个月拿不到一万块,每天累个半死,赚得还不如我们多……”   先头那人又问:“对了,你上次签的那家画廊现在怎么样了?我听说……”声音渐渐低下去,微不可闻。   我忍不住回头去瞧。   是两个二十一二岁的年轻男孩,看装扮估计是美院刚毕业的学生,正头碰着头在密谈。   我苦笑一声,觉得压力顿增。   看,人家尚且如此年轻,就已经打开了自己的路子。一届届的毕业生接踵而来,像我们这样七老八十的可该怎么办呢?   手机响了,我一看,是阿汤打来的,想必是询问情况如何。   叹了口气,我接了电话。   “阿汤,你好。”   “怎么样,尤加?你去过了?”   “嗯,去了。他听说是你的朋友,很客气,把画册留下了,说再联系。”我故意做出一副轻松随意的语气。   “那就好,你可以过一阵子再打电话问问情况。对了,你在哪里?”   “我回家了。”我撒了谎。   “周末有时间吗?要么到我家吃饭吧,老家有亲戚过来,带了极好的海鲜。”   “不用了,周末我约了人了,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咦,约了谁,不是男朋友吧?”   “我最近哪有什么男朋友,是以前的同学,找我谈一个联展的事。”   “好吧,画展最重要,那就不勉强你了,有空再联系。”   “好。”   我挂了电话,只觉惆怅。   不错,阿汤是个好朋友,可惜,我们的境遇不同,她不可能懂得我的心情,很多话,也不能跟她讲得太深。   她毕竟不是天晨,她无法理解如我们一般寄居在这座城市的一群流浪画家面临的生存压力。就像同时代的官方画家们永远也无法明白文森特?梵高的烦恼一样,大家其实是两个世界的人。    16 16、(十六) ...   正打算起身回家,手机又响了。   我只顾着收拾桌上的画册,没留神是谁打来的电话,随手接通,“你好,我是尤加。”   “你在哪里?”   是个男人的声音。我一听就知道是叶砚。   我皱皱眉,他怎么阴魂不散似的,总是不打任何招呼突如其来地出现。   “有事吗?”我直接问他,今天心情不好,懒得跟他周旋。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怎么,难道还要预约不成?”他又开始那副腔调,笑声中带着一丝嘲弄。   我很烦,“有事就请讲。”   “咦,听起来心情不好吗?怎么了,谁得罪你啦?”   “如果没事我就挂电话了。”   “谁说没事,晚上一起吃饭吧,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抱歉,我晚上有事,多谢你的好意,心领了。”   “什么事会比吃饭还重要?先出来吃饭,吃完再忙就是了。”   我叹口气,“叶先生,如果你不想一个人吃晚饭的话,请你打开你的手机名片夹,随便找一个女朋友,打电话叫她出来陪你。对不起,我是真的没空。”   “什么?你以为我是没人陪吃饭才找你的,告诉你,想跟我共进晚餐的女人能排成一长队呢。真是,太小看人了,简直……”他忿忿地说。   我不想再继续和他啰嗦,简短地回了句,“不好意思。”   “出来吧,我可是真心实意请你吃饭的,那天你不是说喜欢广式晚茶吗?我知道一个很正宗的地方,你肯定会喜欢的。” 他突然放低声音,换了十分诚恳的语气,无限温柔地说道。   听见这话,我的心也随之跟着软了一下。   唉,有什么办法,我向来就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最受不了别人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讲话。而且,那晚在半闲居晚餐时,随便瞎聊,我好像是说过“很喜欢广东茶楼……”之类的话,没想到他竟然记住了。   但是此刻我哪里还有心情去吃什么广式晚茶?我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怎么了,好好地总叹气,小小年纪,装什么深沉?”他在电话里问道。。   我一时啼笑皆非。小小年纪,我都二十七了,他不过就大我几岁而已,倒挺会充长辈。   这时候,咖啡座的服务员走过来收拾东西,她轻声问我,“小姐,这个杯子你不用了吧。”   我忙答道,“哦,不用了,你拿走吧。”   叶砚疑惑地问:“你在跟谁说话?你不在家里啊?”   我忙着把画册往包里装,一边随口应了一声,“不在。”   “在哪儿?听着还蛮安静的。”   “美院。”   “怎么在那儿?离我这倒挺近的,你别动,就在那等着,我马上过去!”   “不用,你别过来,我这就要走了。”我赶紧说。   他却不由分说挂上了电话。   我坐在那里发了一会怔,不晓得是不是应该站起来拎着包离开。   这个人,控制欲怎地如此强烈?   好像他说话别人就一定得服从似的,真不知道他公司的那些员工们每天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   不过,奇怪的是,他身上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吸引力,由不得你不听他的命令。或许,他就有这样的魔力,总能令女人心甘情愿地受他控制,心甘情愿地爱上他,再心甘情愿地任他抛弃,从此堕入永劫不复的爱情深渊。   像任蓝一样,无论怎样努力,也还是忘不了他。   我忽地打了个冷颤,赶紧从包里拿出手机,拨他的电话,打算说我已经离开美院,让他不必过来了。   响了两声,随即就被人掐断了。再打,还是这样。   我气极,咬咬牙,又拨了一次,这下索性没人接了。   可恶,我暗骂一声,站起来走了。   凭什么我就得听他的话,乖乖地坐在那儿等着,我偏不听,看他且能如何?      刚走到图书馆附近,就恰巧碰见一个熟人。   是在美院进修时的班长,他迎面走来,很远就叫出了我的名字:“尤加。”   我抬头一看,立刻满面春风,“呀,原来是班长,好一阵没看见你了,最近又在哪里发财呢?”   “还在原来那个小杂志社混着呢。你还好吧?忙不忙?”   “凑合吧,你今天怎么有空到美院来逛?”   “来找个人,你呢?”   “没事胡乱转转,买两本书。”   “对了,正想打电话给你呢。我们弄了个联展,小刘,大张,玲子他们都参加,你要有画的话也一起来吧,人多热闹。”   我笑,“什么叫人多热闹?又不是上山打虎。在哪里展?”   “798的一个画廊,挺大的展厅,小刘张罗的,地方还不错。一分钱不用花,卖出去的话跟老板三七开。拿几张画展展吧,反正也不费事。”   “什么时候展?没说要多大尺寸的吗?”   “下个礼拜六,展一周。尺寸随便,不要大太,好卖的那种就行,我拿的基本上都100×80左右。具体你自己看着办。”   “行,那我回去整理一下吧。还要别的什么吗?”   “自己的生活照准备两张,选漂亮点儿的。还有……对了,个人简历,外加一篇评论文章。别的好像没了,这样吧,我给你一个电话,你找他们画廊负责这次展览的一个小姑娘,具体问她就行。”   “还要评论文章啊,别人写的?我没有啊。”   “找个写评论的给你随便对付几段就行。你平常最好备两篇这样的文章,办展和出书都能用得着,省得到时候还得现找人写。”   “我只有上次出画册时孙越帮我写的一篇,不然就用那个吧。”   “最好换一个,到时候个人画册也要拿几本放展厅里的,文章完全一样不好,而且孙越也没多大名气。这样,你去找王老头,让他给你写一个不就行了。”   “算了吧,我可不敢去找他,就王家师母那脾气,还不知会给我怎样的脸色看呢?”我赶紧摇头拒绝。   王老头是个小有名气的评论家,教过我们几天课,他人倒不坏,对学生也热情,就是有点好色,总喜欢找机会在女孩子身上摸摸掐掐的。我去年因为一件事情曾去过他家一次,进门前先是被他那个冷面孔老婆查户口般严厉盘问半天,然后他送我出门时又趁机在我腰间狠狠捏了一把。我当时只觉腰上像是爬了只蟑螂,随即发誓以后绝不会找他写文章,免得受些莫名其妙的龌龊气。   班长非常同情地笑了起来,他略一思索,对我说:“要么,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有个老乡,在某协会做点小官,平常也帮别人写点评论文章,你去找他看看,他文笔还不错。”   我大喜,赶紧道谢,记下电话后又跟他闲聊几句,两人便各自离去。    17 17、(十七) ...   这样一耽搁,我走到美院门口的时候,刚好看见叶砚的车已经停在那里。   他又换了上次那辆银灰色的宝马,因为放暑假的缘故,校门口的小停车场上空空如也,这孤零零的一辆车便格外醒目。   驾驶座旁的车窗半摇半落,我一眼便认出那个无聊地用手指轻叩方向盘的男人正是叶砚。   我假装没看见,微微低下头,一径走了过去。   忽听得有人冲我吹了一声悠长响亮的口哨。除了叶砚还能有谁?   我亦假装没有听见,仍然向前走。   没想到,他居然开着车慢慢跟了上来。   一直等我拐到外面的大路以后,他还在我身后跟着。我在人行道上走,他的车就在旁边的自行车道上缓慢地开着,很有耐心,不疾不徐,时不时还轻轻鸣笛一声,引来周围一片好奇的目光。   我十分恼怒地停下脚步,我可不想跟他在这种地方上演言情电影片段。   车子在我身边稳稳刹住。   他从车里探出身来,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一脸迷人微笑,向我道:“等久了吧?堵车,我已经开得很快了。”   我气道:“你这人怎么这样?”   “怎么啦?我没做什么坏事呀。”   “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你不上车,我只好跟着你喽。真搞不懂你,有车不坐,偏要走路。”   “你到底想要怎样?我很忙,没功夫陪你玩。”   “谁让你陪我玩了?刚才电话里不是都跟你说了嘛,晚上请你吃饭。放心,就是纯吃饭,不让你陪我玩。赶快上车吧,我都饿了。”他扬起眉毛,做出一副纯良无辜的模样,却差点没把我气个半死。   听他这语气,像是根本心无旁骛,反而是我在自作多情自演自恋一样。   我又气又恼地站在那里,却一时语塞,想不出什么话来对付他。   正是傍晚下班时分,街道上尽是些行色匆匆归心似箭的男女。这么大一辆车堵在人行道旁,说什么也有点讨人嫌。已经有人边走边在抱怨了。   我只得瞪他一眼,用力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好,吃饭就吃饭,反正我今晚也正好没地方吃饭。走吧。”   他侧头看了我一眼,忽然问:“来美院约会?打扮得这么漂亮。”   “关你什么事?” 我没好气。   “没说关我的事,我只是奇怪,那男人也太小气了吧,连顿晚饭都舍不得请你?”   “你怎么知道没请?是我不想吃。”   “哦,那看来还是我有魅力,不想跟他吃饭,却愿意跟我吃饭。”他得意洋洋地大笑起来。   听见这话,我彻底认输,这人是什么逻辑嘛?根本就是无理取闹,我倘若再继续跟他逗下去,只有自己吃亏。索性闭上嘴,一语不发,以无声胜有声。   他一边笑一边开动了车子,上了中间的车道,沿着主路一直往前驶去。   我沉默地坐在那里,想着刚才班长说的事情。   这么多人的联展,四到六张画足够了……不过,明天得赶紧去配外框了,也不知家里的现金还够不够应付?还有,评论文章怎么办?班长那个老乡也不晓得靠不靠谱?……他们联络的这家画廊生意怎么样?能不能卖得出去……   “又在发呆。想什么呢?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叶砚问我。   “想能不能卖出去。”我脱口而出,随即又觉得不妥。   他怔了一下,又大笑起来,“卖什么呀?”   我白他一眼,“别想歪了,我指的是卖画。”   “哦,卖画啊。怎么样,最近卖了几张?”   我沮丧万分,“别提了,最近运气衰到极点,一张都没卖掉。”   “慢慢来,卖画不是件容易的事,有时候得看运气。”他劝慰我。   “你懂什么呀。”我懒得跟他解释,他哪里知道我目前的窘境。   “我怎么不懂了,你说来听听?”他笑。   “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我道。   “为什么?”   “有钱的生意人怎么可能理解穷画家的苦?”我无奈地答。   他怔了一下,“你是在讽刺我吧?”   我诧异,“怎么是讽刺呢?我说的是实话啊,咱们确实是两个阶层的人。”   他看我一眼,忽然说:“卖不出去画,觉得很沮丧,是么?”   我一怔,抬头看他,“是,你说得很正确,就是沮丧。其实,经济困顿都还可以忍受,但是,精神上的沮丧很难承受。我想,如果梵高生前能够多卖出几张画的话,他也肯定不会这么早离世。一个画家,一辈子只卖掉一幅画,八十美金的画资,想想就觉得凄凉。”   “可是他的画如今却被炒成天价。”   “身后英名,再是风光,又有什么用处?”我叹气。   这时,我才发觉车子已经进了城,我问他:“你要带我去哪儿吃饭啊?怎么这么远?”   “快到了,南城有一家不错的广东馆子。不过……”他瞟了我一眼,“你今天穿这么一身,去那地方有点可惜了。”   “什么意思?”我低头看看自己,因为跟那个韩经理有约,穿了条黑地绣花民族风的长裙,脚上一双圆头平底凉鞋。并没有任何不妥当之处啊。   “那家馆子东西做得不错,环境差了点,你难得打扮一回,应该去个半闲居那样的地方。不过,说实话,你打扮起来还挺漂亮,刚才我在车里看见你,眼前一亮,着实惊艳哪。”他又开始调侃我。   我不屑地撇嘴,“行了,你省省吧,这种花言巧语说给我听太浪费,留着给你的女伴说去吧。不过,我这才发现,你哄起女人来可真是驾轻就熟啊。难怪呢……”我欲言又止。   “难怪什么?”他奇道。   难怪能让这么多女人至今念念不忘。我心想。   幸好,前车动了,他赶紧也跟着往前驶去,没顾得上追问。      叶砚果然没说谎,他带我去的这家广东馆子可真称得上一个绝妙的去处。   店堂空间不大,只能摆下十来张方桌,却收拾得相当干净。生意极好,又恰逢晚饭时分,里面人声鼎沸,诱人的茶香饭香混合着一声声地道的粤语,热腾腾地此起彼伏,别有一种异域风情。   我立刻忘却了下午的不快,满心欢喜地望着这一片喧闹无比的场景。   我是个典型的俗人,虽然也喜欢半闲居那样清幽别致的处所,却更喜欢这种充满烟火气息的地方。   好容易才找到张空桌坐下,叶砚叫了壶菊普茶,又选了几样店里的特色点心,然后问我,“怎么样,这里不错吧。”   我点头赞叹,“妙极。这样的地方,真亏你找得到。”   他十分得意地笑起来,双眼弯弯,溅出狡黠和诱惑,令人不敢正视。   “知道这地方的人不多,平常只有老广们才会来,其实这里的早茶最好,可惜早上我总起不来,只好请你喝晚茶了。”   “晚茶就已经很好了。”我环顾四周,心满意足。   点心和茶很快就上了桌,这里的东西十分家常,装盘极不讲究,像街头小贩的产品。看似粗陋,然而味道相当正宗,普洱茶香浓郁,豉汁凤爪香甜适口,那一笼虾饺,更是蒸得地道,皮薄如纸,鲜美爽滑,让人吃得放不下筷子。   吃饱喝足之后,我忍不住点了枝烟。   当然,如果是跟其他男人吃饭,尤其又是只见过一两次的半熟人,我通常会适当控制烟瘾,但是在叶砚面前,我根本无须装淑女。   他并无异议,只是平静地注视着我,直到我将烟头按灭,才开口说:“抽烟有害健康,尤其是女孩子。”   我笑了,“我知道,容易生癌。可是人总得有点嗜好才行,否则怎么度过漫长余生。不过,你倒好像从不抽烟。”   “我有洁癖。”他简单回答。   听见这句话,我乐不可吱,他居然说自己有洁癖。   “你笑什么?我说的是真的,我这人有三不原则,不抽烟,不喝酒,不碰欢场女子。”他很认真地说。   我也很认真的听,然后点头,“是的,你只祸害良家妇女,罪孽更深。”   他哈哈大笑,表情嚣张,洋洋自得,“那只能说明我有魅力。”   我既好气又好笑,端起杯子喝茶,不去睬他。真是,碰到这样脸皮厚的人,你又能如何?   过了片刻,他忽地问我:“今天心情不好?”   我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全都写在脸上了,傻子也看得出来,何况是像我这样的聪明人。”   “嘁。”   “讲讲看,说不定我能帮到你。”   “没什么。”我淡淡答道。   “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吧?”   我失笑,“你以为我是中学生啊,跟男朋友吵个架也值得心情不好?”   “那是什么,你不肯说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自称聪明人嘛,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我故意讽刺道。   “在你面前,再聪明的人也将变成一个傻子。”他突然换了一副腔调,凝视我,低声缓缓道,“你的眼睛,仿佛能看透我的内心。”   我一惊,随即笑出声来。他说这话时的神态和语气都十分娴熟,虽然情真意切,却活脱脱像在演戏,私下里不知练习过多少遍的台词,估计他也知道自己演技好,以至于遇见个女人就忍不住想要卖弄一番。   “你笑什么?”他不满地问。   “没什么,你继续。”我强忍笑意说。   “算了,跟你真没什么可说的,就没见过像你这样不解风情的女人,可怜我的一片真心……”他故意做出无可奈何满腹委屈之状,惹得我又想笑。这才晓得,为何他身边总少不了女人,我想绝不仅仅是因为他那张漂亮面庞的缘故。   至此,方才感觉心情真正好了许多。   也该好起来了,免费吃了美食,喝了好茶,又有一个极富幽默感的英俊男人相伴闲聊。再不开心的话那可真是不懂得知足了。   我问他:“你知不知道一个周韩画廊?新开的,在使馆区那里。”   他想了想,“是不是周一民开的?”   “不知道,我只晓得一个姓韩的经理,好像叫韩……”我翻出手机通讯录,“是了,韩伟平。”   “韩伟平?”他沉吟片刻,问我,“四十岁左右,瘦瘦高高,挺傲的一个人?”   我忙点头,“是,那人确实很傲气。”   “那就是了,他是跟着周一民混的。好像前些日子是听人说过,周要开家画廊。怎么,你去过?”   “唉,别提了,本来是一个朋友介绍的,下午去了一趟,可惜人家的门槛太高,没瞧上我。”   “为什么?”   “还有什么,嫌我是临江艺术学院的呗,说他只知道八大美院。”   “你理他呢,这话是那姓韩的说的?”   “是的。”   他轻笑起来,“连一天大学校门也没进过的人,居然还瞧不起别人。”   “是吗?我看他长得还可以呢,一表人材。”   “那也是周一民带着他混的,不过周倒真有些背景,以前做房地产,开个画廊也是纯属玩票的,估计全交给姓韩的了,他自己根本不会过问。”   “那画廊布置得品味倒真不错,地段也好。”我回忆着,“只是,很奇怪,展厅负责的是个艳女,完全不搭调。”   “周一民这人品味不俗,世家出身的,见过些大世面。你说什么艳女?”他来了兴趣。   “就是周韩画廊里,有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   “哦,是不是很像妲己?”   “妲己?”我仔细想一想,“的确有点那个意思,狐狸脸,讲话又嗲又腻,挺妩媚的。”   他脸上露出暧昧的笑来,“她是姓韩的情人,走哪儿都带着。在外面,人人称她妲己。”   “是吗?”我很意外,“难怪呢?我觉得她不像普通的展厅接待员。不过,他眼光不错,那女人真挺漂亮的。”   “嗨,这种女人,外面多得是,只要有钱,一抓一把。”他语带嘲讽。   我却没再接话,感觉自己似乎不适合同他讨论这个话题。   我沉默着,心里忽然觉得一阵悲哀,无论到了什么时代,男人都还是将女人视作玩物吧。像妲己这个名字,隔了上下几千年依然适用,世间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女人,美艳不可方物,令男人沉迷,然而也为他们所鄙夷。   那么,究竟是这些女人自己不珍惜自己?还是男人实在太可恶呢?实在是不得而知。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晚了,上午有点事情,抱歉。 18 18、(十八) ...   饭毕,叶砚送我回家。   依旧是灯火璀璨的城市之夜,依旧是长河一般的滚滚车流。   坐在车上,看着窗外这景致,也不知怎么回事,我突然就很想聊天。   于是,我开口问他:“为什么有钱人都喜欢开宝马?”   他转头看看我,“为何会这样问?”   “只是觉得奇怪而已。”   “也不是全部都开宝马。”   “是,还有奔驰。”   “不止这两个,名车有很多。”   “我只认得这两种。”   他笑起来,显然我的回答令他觉得很有趣。   我又问:“是它们的确非常出色还是大家都随波逐流?”   “我想应该是后者。当然它们也确实是很好的车。”   “但你刚才说了,名车有许多种。”   “是,有很多确实比宝马更好。”   “然而人们还是首选宝马,当他一旦有钱的时候。”   我示意他看前面行驶的两辆车,清一色的蓝白相间小方格标志。随后,犹如神助一般,又一辆车从我们身后快速超了过去,身型高大的城市越野,然而还是挂着同样的标志。   他一边摇头一边笑,“你想说什么?拐着弯骂我俗?”   “岂敢,我可没这个意思,只是好奇。”   “好吧,那我就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世界上名车的确很多,无论性能还是设计方面宝马都不是最顶尖的,但是在中国,奔驰和宝马较早进入市场,已经成为一种身份的象征,所以才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尤其是刚开始有钱的人,在买车时首选宝马或奔驰。原因很简单,希望别人知道他已经脱胎换骨,成为一个有钱人了。”他非常认真地回答,声音和缓,吐字清晰,简直像是在答记者问。   我含笑点头,“是了,就像香港的富人一定要拥有一辆劳斯莱斯一样,代表财富和地位。”   “对,同样的道理。不过,你还知道劳斯莱斯?”   “小说里看来的。只知道名字,不认得样子。”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他听了又笑起来。奇怪,我有那么可笑吗?   我再问:“那么,你之所以开宝马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当然。其实我并不喜欢宝马,但是它在生意场上有用,有时候足以证明你的实力。”他瞄我一眼,“是不是觉得我是个俗人?”   “人生于三界之中,食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谁能免俗?再说,俗有什么不好?如今,俗可是代表着财富。”   他再看我一眼,“你的确很特别,很少会有像你这样看得开的女孩。”   “能看得开是一种福气。看得开才能放得下,做人那样苦,如果凡事都放不下,还怎么活?”我说。   “可是世上真正能看得开的人太少了,多半人都不得不为俗务缠身,终日蝇营狗苟,驱去复返。”他叹道。   “其实说到底又能怎样呢?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需一个土馒头。”我强调,“当然,我只是这样说说罢了,我自己也不过是个俗人,不然,也不会身处此地,追逐名利了。”   叶砚听完倒是沉默了半天,也不知道我这话触动了他哪根神经。      前面突然开始堵车,远远望去,一长串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车子都停在那里,动弹不得。   我们的车也随着前车缓缓停步。   我伸伸腿,“糟糕,不知要堵多久?”   叶砚探头朝外看了一下,说:“估计是哪里又出了事故。你累不累?可以把椅子向后靠靠,躺着歇一会。”   “哦,不用了,这样就很好。有没有音乐?放来听听。”   “里面有碟,你自己找。”   我在格子里翻了一会,找出一张邓丽君的怀旧经典光碟放进音响,车里立刻响起熟悉的旋律: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   那歌声温柔甜美至极然而又透着股说不出的悲凉,恍如天籁。   “你也喜欢听这些老歌?”我问他。   “我是个怀旧的人。”   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怀旧?哈。”   “奇怪,为什么你总不相信我?难道我给你的印象真的很不堪?”他面露微笑,转头问我。   我摇头笑而不答。   我想起任蓝,想起他曾经那个宝钗般的女友,又想起那晚在酒吧见到的明艳女郎,心中只觉得讽刺。   一张邓丽君的碟已经听了两遍,前面的车还是纹丝不动,前后的车流中开始有人不耐烦起来,嘀嘀地鸣笛声远近呼应,响成一片。   我虽然没说什么,却也忍不住挪动一□子,再揉揉因久坐而酸痛的腰。   叶砚倒是很沉得住气,坐在那里一语不发,只偶尔用手指轻叩几下方向盘。我发觉这是他一个习惯性的小动作。   “你倒是很能吃苦。”他忽然夸赞我。   “你怎么知道?”   “堵了这么久,也没见你抱怨一句。换成别人,早就叫苦连天了。”   “这也叫吃苦?坐在宝马里开着冷气听音乐。如果这就算是吃苦的话,那我可真要谢天谢地了。都不知捱过多少比这苦得多的时候。”我感叹。   他侧过身来,轻声问:“比如?”   我反问他:“以前在学校时出去写生,难道不比这苦?还有,再早一点,高三外出考专业试,岂不更苦?”   他笑起来,“那倒是,考试时都是坐最烂的绿皮车,买不到座位,铺上报纸睡在地上,只能住得起地下室,几十个人一间的大通铺,不知道多少蟑螂和蚊子,咬得满身是疱……”   “我们那时为了省住宿费,都是买夜里的车,在车里胡乱困一晚,第二天早上精神抖擞地去学校报名考试,考完再赶紧买票,连夜坐回去。”   “其实到大学写生时已经好多了,不过住得还是差。对了,你们那届也是去那几个地方吗?”   “不然还有哪里,咱们学校那帮先生能有多少创意?……借住在老乡家里,女生楼上,男生楼下,夜里不知从哪跑来只老鼠,吓得全体女生一起尖叫。”我想起往事,不觉笑出声来。   他也兴奋起来,“我们那会儿才有意思呢,在皖南的时候,忘记是谁了,找老乡买了条蛇,挺大一条,不过是无毒的,拿着去吓唬女生,吓一个晕一个,哈哈……”笑得像个调皮的孩子。   “唉,你们也太坏了吧,损人不利己。”   “男生嘛,还不就以欺负女生为乐。你们那会儿在皖南呆了多久?”   “两周,几个村子都跑遍了。刚去的时候,真是惊诧,怎么会有这么美的风景?恨不得生出四只手来,好能多画几张画。”   “徽派建筑确定比江浙保持得好,可能因为多在山区吧。我那时一开始还画油画,后来发现太慢,一天画不了两张,干脆全用水彩,倒是记录了不少风光。”   “是吗?那还是你聪明。我就没想起来用水彩,只是每天像傻子一样拼命画,早上五点就偷偷爬起来,去村口画完一张再回来吃饭。晚上不等太阳落山不回来,结果也没完成几张。”   “说来奇怪,那时候那样辛苦,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吃完晚饭还要通宵打牌,唱歌,闹到快天亮才睡。现在想想都嫌累。”   “因为年轻啊,年轻的时候个个都精力过剩,再说那时谁会认为自己是在吃苦,人最不在乎的就是做穷学生的时候,再穷再累都觉得有希望,以为毕业后一切都会好的……”我说着,心里忽然一片惘然。   可能觉出我的话语里透出些许无奈和苦涩,叶砚没再接话,只是转头看看我,随即又缄默地望向前方等候的车队了。   车里只有邓丽君仍然在轻轻唱着:“……越过高峰,另一峰却又见,目标推远,让理想永远在前……”   突然,我的手机大声叫起来,吓了我一跳。   他看我一眼,伸手关掉音响。   我看看手机,呀,是天晨,莫非这小妮子回来了?   “尤加,是我,你在哪里?”   “我在外面,你回来了?”   “还没。”   “哦,我以为你回来了呢。”   “尤加,我有话想跟你说。”她的声音里透着按捺不住的兴奋,我不觉疑心起来。   “是什么?我猜,是小朋卖出去画了,是不是?”   “不仅是这个,有画廊要跟他签约了。”   “真的吗?那太棒了。一定要好好庆祝一番,对了,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我后天回来,小朋还要晚几天,有许多事情要处理。”   “好,等你回来给你们庆祝。”   “先说好了,回来后我请你吃饭。”   “好,我等你。”   直到挂上电话,我心里还充满着愉悦之情。   叶砚在一旁诧异地问我:“谁的电话?”   “天晨。就是住在我隔壁的那个女孩。”   “哦,我知道,是那个身材惹火的妙人儿。”他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带着几分戏谑之色。   看见他这样子,我不禁啼笑皆非,“喂,人家早就名花有主,你没希望了。”   “哦,你怎么知道我没希望?就她那个长头发的小男朋友?”他不屑地说。   “什么小男朋友?人家可比你帅多了。”   “比我帅?不见得。”   “哼,真是自恋。”   “你懂什么,看男人要看能力,光靠长相是没有用的。”   “人家也不光只有长相啊,还画得一手好画呢。而且,现在已经有画廊要签约他了,刚才天晨打电话就是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怎么样,这下子你得承认自己没希望了吧。”   他突然转过身子,面对着我,十分嚣张地说:“告诉你,我对那女孩根本没兴趣。否则的话,还不知道鹿死谁手呢!”   音响此时已停,车厢中很安静,安静得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他深深凝视我,黑沉沉的眼睛里居然闪烁着从未有过的温柔。   我顿时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车厢空间狭小,车窗又紧紧关闭着,除了他和我的呼吸声以外,几乎听不见任何嘈音,简直像一个与外隔绝的小世界。   我局促不安地看着他那双深深凝视我的眼睛,以及离我越来越近的嘴唇,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须后水味道,甚至能感到他的气息轻轻吹拂着我的脸颊。   我开始心跳加速,头昏脑胀,整个人有些轻微的眩晕感。   我屏住呼吸,强作镇定,两只手紧紧抓着身下那张车椅坐垫的边缘,脑子里在飞快思索着:他是不是想要吻我?如果他真的吻我,我该怎么办?是用力推开他然后打开车门转身就走,还是严词厉色地拒绝他,或者,半推半就顺其自然……   正暗自犹豫不定,谁知道他却又猛地将身子转了回去,手握方向盘,眼望远方,若无其事地正襟危坐。   我悄悄松了口气,放下心来。然而奇怪的是,心中却也随之生出几分难以形容的失落感。像幼童被人拿走了眼看就要属于自己的那颗糖果,无限惆怅。   为了掩饰尴尬,我赶紧又在放光碟的小格里翻找,随便摸出一张放进音响,换掉那张已经听了一遍又一遍的邓丽君。   然后坐直身子,认真地听起歌来,只是听了半天,我都不知道那是谁在唱歌。   后来,道路终于被疏通了,排在我们之前的车队开始一辆接一辆地开动起来。   叶砚也随即发动了车子,一路无言地往前行驶。   好容易到了我住的院门口,他停住车,我赶紧向他道谢并告辞,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漆黑的院子里。    19 19、(十九) ...   一个人回到漆黑的院子里。   开锁进门,先打开灯,再旋开音响,然后泡壶茶,一边听广播剧一边画画。   与以往的每一个夜晚一样,一直工作到凌晨才熄灯休息。   唯一不同的是,我整夜都在失眠。   我总是莫名其妙地一遍遍回想起晚上在车里的情景,想起他跟我聊天时神采飞扬的表情,放声大笑的样子,孩子似的调皮神态,还有他眼中跳动的点点温柔光茫,像深夜中闪烁着的小小火苗。   然后,就会有一种感觉,陌生而又柔软,慢慢充斥在我的内心深处,那个控制脉搏跳动的地方,令我不知如何是好。   他送的花还在怒放,满屋子都是幽幽的清香,挥之不去。据说花香能安神,可这香气却令我更加心烦意乱。   难道真是因为我太寂寞了?   上一次,上一次结束那段感情是在什么时候?我几乎都要想不起来了。   已经许久没再爱过人,忘记是谁说的了,这年头,找一个男人□很容易,可是找一个男人相爱却很难。   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都市生活真的已经浮华不堪到这种程度了吗?我们不再与人交流心灵和情感,只在必需的时候交流身体。想想真是可怕。   可是,我总不至于爱上他了吧?   其实到今天为止,我们只见过四次面,一起吃过三次饭,仅此而已。我甚至都搞不清楚他频频接触我的居心何在。究竟是对我有好感,还是只想找个合拍的食伴外加聊天对象?我猜不透。   他实在是令人难以琢磨。说起话来一时真一时假,脸上的表情也是忽而戏谑嘲弄忽而又温柔至极,不知道让人应该相信哪一样?   或许一律不信才是最好的选择。   更何况,他不是别人,还是任蓝的初恋。   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同他有什么亲密关系。   一切都必须在尚未开始的时候彻底结束,我不能再让自己继续沉迷下去。   ……   我的神经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也不知道东拉西扯想了多久,最后,眼见天色泛白,才终于倦极而睡。      第二天早上,洗漱时,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不禁叹了口气,一切都还没来及开始,我居然就已经老之将至。   吃了点简单的早餐之后,我立刻开始投入紧张的工作。   先找出卷尺,量好下周要送去参展的作品尺寸,记在纸上,然后拿上钥匙和钱包出门。   去熟悉的画材店里选了合适的实木画框,又费了半天口舌和店主讨价还价一番,才满意地付定金,约好三天后上门安装。   从画材店出来,直接就拐到了常去用餐的地方,是一间家常菜馆,由于价廉物美,食客众多,故而被我们誉为久庄第一食堂。   来这里吃饭的人很多,基本上都是住在附近的艺术家,男女老少,中国外国,各种面孔都有。   我左右看看,见没有特别熟的人,便找了个位子坐下,随便点了盘炒饭。   正吃着,忽听得旁边有人在议论什么,声音很响,且义愤填膺的,直钻进我的耳朵里。   一人说:“实在太过分了,连这里也要拆,还让不让我们活了?”   另一人说:“这年头,哪里有穷艺术家待的地儿啊!”   又一人说:“我那屋里所有东西都是自己花钱装的,真要拆了,谁赔我啊?”   “你还指望有人赔你,做梦吧。”   “现在不是赔不赔的问题,关键是拆了我们去哪儿,到哪儿找租金便宜的地儿?”   “到底是不是真要拆?不是谣传吧。”   “现在还没有人明确告知,但估计不是谣传。听说是从老刘那里先传出来的,他们那帮人消息灵通着呢。”   ……   我听得满头雾水,他们在说什么?哪里要拆啊?不会是久庄吧。   侧头去看,只见说话的是几个画家装扮的中年男人,看着有点面生,估计是新搬来的住户。   本想问问他们是什么事情,转念一想,算了,也许说的是其他地方呢。   毕竟久庄是离城很远的一个村庄,附近又没什么大的工程项目,拆迁的可能性不大。而且,也从没听老李他们提起过这事。如果真有什么风吹草动,老李那个人精还能不知道?   于是便没在意他们的谈话,吃完饭就回去了。      在屋里歇了片刻,想起下周画展要用的评论文章还没着落,赶快拿出手机,找到班长留给我的那个号码,给对方打了个电话。   班长的那个朋友倒挺客气,说话和善,一点架子也没有。只可惜,他正在外地出差,要到月底才回。   我不觉气馁,怎么会这样不凑巧?   估计他听出我的失望情绪,同情心一时发作,宽慰我说:“这样吧,我帮你另找一个朋友写,也是搞评论的,名气比我响得多,你们画油画的肯定都知道他。你去找他,他最近一直在北京,就说是我介绍你去的。”   我感激得简直说不出话来了,连忙向他道谢。   他笑道:“用不着谢,我跟老佟是打小的交情。”   我又再客气一番才挂了电话。   我看着记事本上刚才匆忙之间记下来的号码,心里嘀咕,咦,糟糕,他忘记告诉我名字了,只给了一个手机号,能行吗?还是再打个电话过去问问?算了,人家在外地呢,又忙,我就别打扰了。反正手机基本都是本人接的,不管对方是男是女,我一律称为老师,不就行了。   我定定神,又喝口茶润润嗓子,按照记下的号码拨了过去。   响了很多声都没人接,我很失望,正想挂断,突然一个低沉的男声传出:“喂?”   我立刻礼貌而恭敬地回答:“老师,您好!”心里却在暗骂自己,真是笨,居然连名字都忘记问了,这样的对话多别扭。   “你哪位?”   “我叫尤加,是陈老师给了我您的号码,不知道您现在方便讲话吗?”   “哪个陈老师?”   “陈新老师。”   “哦,那小子啊。你有什么事?”   “我想请您帮我写篇文章,最近有个画展。”   “写文章?我最近很忙,不一定有时间。”   我闻言十分紧张,愈发恭敬道:“很短的文章就可以,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的。陈老师说让我先打电话,他稍候再跟您联系。”   他听后想了一下,语音不悦地问我:“什么时候要?这小子,净给我找事。”   “下周。”   “那你明天到我这来一趟吧,把资料都带上,作品照片最好清楚点。”   “好的好的,多谢您了。”我一迭声地点头答应。   他说了地址,然后挂了电话。   我合上手机,轻舒口气,这才放下心来,好了,总算又解决一个问题了。   我把明天要带去的东西准备好,装在一个纸袋里,放在门后显眼的地方。然后研究了一番那人的地址,好像不算很远,应该就在美院附近。   可是,说了半天,这个人到底是谁啊?我还是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越想越觉得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在空旷的屋里荡漾,听起来很有些寂寞。   是啊,是有些寂寞。我原本就不爱交际,平常来往的朋友也就那几个,这阵子都回家的回家,外出的外出,连天晨也不在这里,几乎找不到说话的人。幸好,我还有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要做,否则,像这样成天进进出出都是一个人,日子久了,不疯掉才怪。      下午,我将准备参展的几张作品排成一列,靠墙放着,自己先远远站着看了一回效果。   说实话,不是十分可心。六张画尺寸倒是一致,其中四张是前些日子新画的,两张是以前的作品。都是花卉,也没什么问题。只是,有一张是在室外写生的芍药,跟其余几张瓶花放在一起有些突兀,而且,那张写生也画得不够讲究,构图稍嫌潦草,笔触更不精致,像是为凑数而画。   我这个人做事一向有点完美主义倾向,没发现问题还好,一旦发现什么不妥,就越看越觉得触目惊心,无法忍受。   于是,我去画框堆里翻找半天,找出一个同样大小已经绷好画布的框,放到画架上,打算重新画一张满意些的作品。   画什么呢?我沉吟着。目光一转,忽然看到桌上那瓶不知名的白色的花,眼睛顿时亮起来。   在调色板上重新挤了合适的颜色,我开始画起来。    20 20、(二十) ...   直到晚上十点多,这张画才基本完成。   这时,我突然听见了几下敲门声。   这么晚,怎么可能有人敲门?我停下笔,疑惑地朝房门望去,很怀疑是自己一时之间产生的错觉。   可是,并没有听错,因为随即又响了几声。   “谁?”我警觉地问。   “我。”是一个男人在回答。   “是谁?”我没听清,又大声问了一句,同时轻步向门口走去。   “我。”这下听得很清楚了,好像是叶砚的声音。可是,他怎么会三更半夜跑来找我?我深感意外。   “叶砚?”我犹疑地问着。   “是我,开门吧。”他在门外笑了。还真是他。   我打开门,果然看见他站在门外,穿得很正式,西装革履的样子。   我诧异地问:“怎么这时候来?有什么事吗?”   他说:“没事,刚开完会,过来透透气。”   我心下纳闷,透气为何要到我这儿来透?   他问我:“我可以进来吗?不打扰你吧。”   “哦,没事,不打扰。”我侧开身,让他走进来。   我关上房门,这才发现他手里还拎着一个纸盒,非常精致,方方扁扁的,系着宽宽的红丝带。   他随手将纸盒放在茶几上,然后不等我招呼就自顾自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并且立刻脱掉了外面的深灰色西服上衣,胡乱搭在沙发扶手上,又伸手一把扯下领带扔在一边。   我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心想,咦,这人倒真挺自来熟啊,到我这儿跟回了他自己家似的。完全不拘小节。   他见我看他,摇摇头,说:“不好意思,实在很累了,开了一天的会。”   我只好说:“没关系,你请便。”   “你在画画?这么晚还没睡?”他松开衬衫领口,随口问我。   “没有,我一般睡得很晚。”我说。心里却咕哝着,真是废话,我要是睡了还能给你开门吗?   我感觉他今晚跟平常不太一样,好像非常疲倦的样子,说话声音也有些喑哑,完全没有了平日里那副飞扬跋扈的神气。   两个人一时都没说话,屋子里只听得一个沙哑的嗓音在兀自讲述,“……那可真是,鼓槌一响,黄金万两……”   “你在听什么?”他问。   “哦,单田芳的自传。”我说,又突然醒悟过来,走去关掉了音响,顿时感觉安静了许多。   “院子里怎么漆黑一片,是没人住还是都睡了?”   “平常都有人,不过最近他们都不在这里。”   “那只有你一个人?这么大的院子。”   “是啊。”   “你不害怕?”   “习惯了。”   “胆子还挺大的,不过,还是小心点好。毕竟一个女孩子。”   我笑起来,“没事,我又不是什么美女。”   他盯着我,“谁说你不是美女,别妄自菲薄。”   “不是妄自菲薄,是有自知之明,不像某些人……”   他笑起来,“某些人怎么了?”   “还能怎么,过于自恋呗。”我嘲讽地说。   他似乎没听出来,或许是故意装作没听懂的样子,只是笑,并不说什么。   “你想喝点什么?”我问。   “有什么喝的?”   “有茶,好像还有几包咖啡,不过是速溶的。”   “喝茶吧,我不喜欢喝咖啡。”   “哦,那喝绿茶还是普洱?”   “随便。”      我想了想,给他泡了杯绿茶,因为见他一副倦态,绿茶性寒,可以消火。   把茶杯放到茶几上,我在沙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可能是离得很近的缘故,我才发觉他今天果然是累了,神情十分疲惫,心事重重的样子,眼里有隐隐可见的血丝,嘴唇干燥皴裂,下巴上也泛出一片微青的胡茬。只有眼神依旧十分明亮。   “开会开到现在?”我很奇怪地问。   “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开了一整天,然后又去吃饭应酬,刚结束。累得快要散架了……有时候真会觉得烦,几乎每天都是这样,开不完的会,忙不完的应酬,疲于奔命,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也没有。”他疲倦地说。   “哦,是吗?”我看着他,见他脸上有几分迷茫之色,却想不出该如何回应他的话,只好随意接了一句。   他不出声,只是伸手按自己的太阳穴,看来真的很疲倦。但是为什么不赶快回家休息,还来找我做什么呢?我觉得很难理解。   “那,喝点茶提提神吧。”我也不知该说什么,便客气道。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又抬起头看画架上那张即将完成的画。   “刚画的吗?感觉很好。”他说。   我也转头看了一眼,心中十分得意。   忽又想起那花原是他送的,赶紧说:“这花还是你送的呢,很漂亮,谢谢。”   “不用客气,你喜欢就好。”他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又没收到呢。”   啊,我想起上次那束晚香玉,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解释,“我给你发了短信道谢的,刚收到那天。”然后又补充道,“其实上次那花也收到了,给天晨拿走了。”   “是吗?怎么不打电话?我从来不看短信的。”他说着,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打开盖仔细翻看起来。   “为什么从不看短信?”   “麻烦,还得一个字一个字地回信。我都是直接打电话。”   “这样啊。”我应了一声,心里却在想,连回短信都嫌麻烦,真够傲的。   “对了,这是什么花啊?我还不知道名字。”我突然想起,问他道。   他惊讶地睁大眼睛,“你不知道啊?”   “不知道,我是第一次见。”我诚实地回答。   他笑了起来,笑声清脆,还带着点调侃,又有些恢复前几次的模样了,“我还以为没什么是你不知道的呢,原来还真有你不知道的。”   “你也太高看我了吧,我又不是百科全书,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   “你不是很聪明吗?年年拿一等奖学金。”   “拿一等奖学金也不见得有多聪明。”   “已经很厉害了,年年考全系第一,年年得一等奖学金,还拿了两次香港实业家赞助奖,这样的人又有几个?”   “唉,不过是拼命背书罢了,根本与聪明无关。再说,又有什么用?不是也没能留成校么?及不得你万分之一。”   他神色怪异地上下打量我一番,说:“你真够单纯的啊,你以为我当年留校是因为成绩好的缘故?”   “不然为何?总不见得是因为你长得帅吧。”我回他一句。   他又大笑起来,“好,这可是你说我帅的啊,不是我自恋了吧。唉,你这还是第一次夸我帅呢,我得记下来,作为纪念。”   我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我当时能留校,还不是欧老爷子出面搞定的,不然成绩再好又能怎样?你看学校里的年轻教师,有几个是因为专业好才进来的。”他语气略带轻蔑。   我没听明白,欧老爷子是谁?   他见我神情困惑,轻声解释道:“老头怕我把他的宝贝女儿拐跑了,就自作主张给我办了留校,谁知道,根本没用。那老爷子气得不轻,听说在家里足足骂了我大半年呢。”   我这才恍然大悟。叶砚当年在学校时的女友,跟着他南下创业的那个女孩,好像正是姓欧。原来是这样啊,亏我还一直以为自己当年没能留校是因为专业成绩不够出色呢。   我悄悄看他一眼,他正微笑着,一脸不在乎的表情。   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提起从前的女友。我心里突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我垂下头,沉默不语。   他问我:“怎么?你很想留校吗?”   “无所谓,当然能留更好。”   “为什么?”   “会比现在轻松一些吧,怎么说也是大学老师。”   “其实留下来也没什么好。想想看,周围所有的人都曾是你的老师,无论你取得多大的成绩,在他们眼里,都不过是当年某届某班的某某而已,所以,不如到个新环境重头开始更好。”   “就像老话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对,所以没留下来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不愿留在学校的?”   “当然不是,这只是其中之一。我主要是不愿意别人来管我的事,自作主张给我安排工作,怎么可能?我自己有手有脚,凭什么听他的?”   “人家或许也是一番好意。”   “有什么好意,还不是为了他的宝贝女儿着想。”他嘲讽地笑道。   我又沉默,他的话里并无半分敬意,令我不觉想起那个似宝钗的女孩来了。现在他们还在一起吗?还是,她也同任蓝一样,早就被他忘在脑后了。   “而且,学校里机会太少,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呆在学校教书,这个职业不适合我,我也根本不喜欢。”他继续说。   “那,她现在怎样了?”我忽然脱口而出,语音未落自己也不禁惊讶起来。   他怔了怔,“谁?你说小欧?”   我轻轻点头。   他微笑起来,“在香港,早就嫁人了。孩子都一岁了。”   “啊!”我诧异极了,“为什么?”   “人家那样好的一个女孩子,凭何要跟着我吃苦?她现在过得很好,嫁的那人家境殷实,事业也不错。去年听说又生了个儿子,挺幸福的。”   我却在想,幸福?不见得吧。任蓝嫁得也好,但她又真的幸福吗?   “可是,如果她们愿意呢?”我又问他。   “愿意什么?愿意吃苦?”他轻笑一声,“你不懂,像她那样的女孩,是吃不了苦的。”   我暗想:说不定是你没给她们吃苦的机会,还要怪别人吃不得苦,可真是能倒打一耙。    21 21、(二十一) ...   这时,他突然站了起来,走到画架前,细细浏览那张画。   我也跟过去,站在他身后看着,心里禁不住微微有些紧张。   对他的专业能力丝毫不敢小觑,我还记得他当年的毕业创作,一张巨幅的抽象油画,效果异常震憾。   抽象画其实最难画,更讲究力度和意境,如若不然,就会同街头的劣等涂鸦一样可怕,或是干脆像一张色彩构成的练习作业,幼稚可笑。   然而叶砚那张作品,却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画,当时,系里的先生们都赞叹道:“赵无极也不过如此吧。”   其实他弃笔从商着实可惜,如果一直画的话,应该可以画出来的。当然,也是要看运气才行。   他看了一会,就:“画得很不错,把花的意境全表现出来了,实在难得。其实瓶花并不好画,很容易就画得呆板。而且,你又是写实的,就尤其难画。”   我听了很高兴,“真的吗?你这样一说我就更有信心了。”   他笑,“我的意见有那么重要吗?”   “那当然,你的水平我还是知道的。想当年,我们不知道临摹了你多少张作业呢。”   他摇头,“好汉不提当年勇,我都五六年没摸过画笔了。”   我趁机问:“既然来了,就帮我看看哪里还不够好。”   “那我可不敢,万一说错了挨你一顿骂。”   “不会的,你说吧。”   他站远些,认真地看了片刻,轻声道:“我以为,桌面如果处理得再简洁些,整幅画的效果会更好。因为毕竟花是主体。”   我连忙朝画面看去,这一看,不禁叹服。   果真是这样,我自己太过专注其中,没能瞧出这一点,还是他眼睛更毒。   赶快抓起一支中号画笔,在调色板上蘸了相应的颜色,唰唰改起来。   如此这般画了几笔之后,将桌面的琐碎细节都一一盖掉,仅留下大的色彩关系。这时再看,花瓶和花的美丽遂更加突出了许多。   我感激地回头望去,却见他并没看我,正眼巴巴地盯着我手上的油画笔,目光热切,居然一脸羡慕的神色。   我愕然,心里生出些异样的感觉。   原来他还是深爱着绘画的,或许他当年的放弃,真是出于不得已。   也不知是否同情心作祟,我将笔递到他面前,不经意地说:“我觉得桌子还是没能画好,要么,你帮我改改试试。”   他一愕,赶紧摆手,“不行,好久没画过了,你不怕我给你改坏了?”   “怎么可能,你的能力我还是相信的,再说,能承蒙叶师兄给我改画,那可真是荣幸之至啊。”我笑着说。   他也笑,“那先说好啊,改坏了我可不负责。”   “好,大不了你请我吃顿饭就是了。”   他犹豫着接过笔,站在画前想了一会,又试探着在调色板上着了色,开始调起色来。   我故意不去看他,免得他以为我真的不放心他。   我走到音响前,挑了张巴赫的钢琴曲,低声放起来。一向不喜欢交响乐,却偏爱这种活泼轻快简洁流畅的小短曲,有一种家常的亲切感。   隔了很久,叶砚放下笔,转过身叫我,“喂,过来看看,可别怪我哦。”   我探头去看,“咦,这么好,比原先的效果要亮多了。真是宝刀未老啊。”   他眼睛里闪过一丝欢愉,“真的?我怎么觉得自己是在狗尾续貂。”   我不答,只是走到画前,左看右看,然后长长叹了口气。   他慌起来,“怎么,哪里画坏了?”   “哪里都没画坏,我只是在想,我辛辛苦苦画了一晚上,结果你这么几笔,就把我所有的功劳都抹煞了。幸亏当初你没跟我们抢这碗饭吃,否则我还在这里混什么,回家嫁人算了。”   他笑得十分开心,漂亮的黑眼睛闪闪发亮,“真没想到你这么会鼓励人,学校没把你留下来实在是一大损失。”   我也跟着笑起来。   屋里忽然间显得温馨了许多,不知是因为微不可闻的音乐,还是因为我们俩的笑语,打破了先前的孤寂冷清。      随即,我却又突然想起,咦,他还没说这是什么花呢?   “对了,这到底是什么花?”   “是姜花,也有人叫它姜兰。广东地区很常见的一种花,街头小摊上一把把的摆着卖,价钱便宜,但香气好闻,颜色也干净,最适合放在家里了。”   “呀,原来它就是姜花啊。”我瞪大眼睛,兴奋起来。   “怎么了,你不是说不认识吗?”   “我是不认识,但听过名字呀,亦舒小说里常常提到这种花,居然这么漂亮!”我激动起来,忍不住走到桌前,又仔细端详了一番。   他只是笑而不语地看着我。   我兴奋地抱起花瓶,闻着那馥郁芬芳,说:“香气果然是独具特色,真没有想到这就是姜花。”   他说:“香得很舒服,是不是?不像有些花,闻久了会头晕。它不会,越久越清新。原先在深圳的时候,只要看到有卖就会买一把回来,再恶劣的环境,有了它,也会让你觉得生活有希望了许多。”   我没想到他居然发出如此感悟。   他这样一个人像是不太会在意生活中那些细小的东西,不会去“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当然,或许我并不了解他也未必。   这时,忽听得他在身后赞我,“无论远看近看,这张姜花都是成功之作,味道全画出来了。没想到会画得这样好。”   “如果没有你那几笔,效果会差得多。”   “你真这样认为,不是在骗我?”   “当然,为何要骗你?”   “那么,我很欣慰,看来我还没完全失去画画的能力,还以为自己早就不知道怎样拿笔了呢。”   “其实你平时有空也可以画几张啊。”   他叹息,“哪里会有空闲?就算有也没什么心情。以前刚到深圳的时候,我还买了画布和颜料,想要找时间画点画,后来,才发现那是痴心妄想,能把公司维持下去就有我累得了,还想画画,根本不可能。”   我默然。可能正是这样吧,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一辈子能做好一件事就很不容易了。因此才会有那样多的人,为了生存,不得不放弃许多原本热爱的东西。      突然有异样的音乐声在耳畔响起,我怔了一下,才发觉是他的电话铃声。   他看了一眼来电号码,并没立即接听,只是皱着眉头紧盯着屏幕,任其响个不休。   我连忙过去关掉音响。   却见他仍不接听,像是在考虑什么似的,铃声在安静的屋里一声接一声地响着,听上去有些刺耳。   他终于不耐烦了,伸手按了拒听键,然后又干脆直接关了手机。   我装作没看见,一个字也不提。   他看了一眼时间,说:“我该走了,明天中午还要飞去外地出差。”   我说:“哦,好的。”   可是,他嘴里这样说着,人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又回到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只好任由他坐在那里。   他看着我,“过来陪我说说话吧,很闷。”语气很有几分消沉,刚才的欢愉似乎倾刻间全部不翼而飞。   我哑然失笑,他这种人也会嫌闷?但还是走过去,坐在沙发前的椅子上。   “明天去哪里出差?”我随口问他。   “先去上海待两天,然后再去深圳,一天后再飞武汉。”   “成天飞来飞去,是不是很辛苦?”   “简直要在飞机上安家了。”他苦笑。   “真让人同情。”我由衷地说。   “已经不知多久没休过假,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他又感叹。   “那么,为什么不索性休息一阵呢?”   “不是我不想休息,而是大家都不休息。做生意不是一项孤立的工作,它跟画画完全不同,画画的话,你如果规定自己一年完成十张,那么只要画完十张就可以了,不管是在前半年画还是后半年画。但做生意不一样,它有一系列的制动,像一串链条,每个人在这链条上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如果我一旦停下来,就等于自动脱离了这个链条,想想看,别人有个项目要做,但是他联系我的时候,我却在休假,于是,他自然就会去找别人,这就等于我放弃了自己之前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一个固定客户,慢慢的,时间长了,客户会越来越少,最后就没有人再找你了。懂吗?”他看着我,自嘲地说。   说实话,我有些似懂非懂,但心里对他的怜悯感却增加了几分。看来,哪一行都不容易做啊。无论有钱还是没钱,活得其实都很辛苦。   我站起身,往他的杯里续了些水,却突然注意到茶杯旁他带来的那个纸盒。   盒盖上印的居然是古代行乐图,许多云髻高耸的唐代仕女在亭台楼阁间穿梭,或下棋或游园或梳妆,像煞大观园里的众姐妹。   我好奇,问他:“这是什么?很漂亮的盒子。”   他看一眼,说:“差点忘记了,专门给你带的。”   “是什么?”   “打开看看。”   我解开上面的红丝带,掀开盒盖,刚开了条小缝,就闻见一股扑鼻的奶油香气,诱人极了。   居然是满满一盒子西式蛋糕,各种样式的,做得十分精美。   我很意外,“哪里来的蛋糕?”   “在凯宾斯基买的。”   “凯宾斯基?那是什么地方?”   “你不知道?它是北京最好的一家蛋糕房。”   “是吗?我真不知道。”   “在燕莎那里,是一家德资酒店,他家附带的面包房一直保持着低调经营的风格,做的西点实而不华,味道相当不错,每天晚上都排长队。”   “真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尝尝看,我们公司的小姑娘最喜欢那里的蛋糕了。”   我被那香味引诱着,忍不住拿起一块,暗黑色泽的黑森林蛋糕,上面缀满细碎的巧克力屑,当中嵌着一颗纤美的红樱桃。轻轻咬一口,香浓滑软,入口即化。他没夸张,这蛋糕当真是美味至极,简直令人幸福得想要落泪。   我飞快地吃光手中这块蛋糕,尚感觉意犹未尽,又恋恋不舍地向盒内望去。   他一直看着我,此刻不禁笑出声来,“想吃就再吃嘛,买了一大盒呢。”   我却觉得矛盾极了,又想吃又不敢吃,不免哀叹,“唉,我要是吃胖了,一定找你算账。”   “胖有什么不好?女孩子要胖一点才好看。”   “你懂什么?”   “咦,我不懂难道你懂?女人好不好看是要男人来评价的。”   “现在流行瘦。你没听说吗?如今全世界的女人,包括天桥上最顶级的模特,没有人不嫌自己胖的。”   “你也认为自己胖?”   “当然。”   “我以为你不介意自己的胖瘦。”   “怎么可能?我也是女人。”   “你是我见过胃口最好的女孩。”   “所以才更痛苦,爱吃又怕胖。”   “不过,你倒是吃不胖。”   “现在不胖,但曾经一度,我胖到一百二十斤。”   他打量我,“是吗?真看不出来。”   “那时候比较寂寞,只好拼命吃。”   “现在不寂寞?”   “现在比较懂得控制,知道人生在世,并不能随心所欲,总有些事情是不应该去做的。”   “很高深的理论。”   我笑,“其实只是想证明节食的重要性。”   “适当节食的确有益健康,可是,如果单单只为了瘦骨嶙峋的身材,还是不要节的好,何况,享受美食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谁不知道?但是谁又甘心呢?这是个以瘦为美的时代,人人都觉得自己再减两公斤会更好。”   他嗤笑,“怪异的时尚潮流,年轻女孩个个都瘦得像骷髅,还有那些明星,更是千篇一律,无论是谁,脸都一样的尖,活像把锥子。还是以前好,环肥燕瘦,美得各有特点。”   我也无奈,“可这就是现在的流行标准,又有什么办法呢?”   “还是有些个人特色更好吧,流行的不见得就是美的。”   “就像画画一样,流行什么大家就全一窝蜂画什么,实在没意思。可是坚持画自己的,有时候也很困难,时间久了,连自己都会撑不下去,怀疑是不是太落伍了。”   “还是要坚持,相信会有真正欣赏的人,不是所有人都那么没眼光的。”   “希望如此吧。”   “一定会的。”   我淡然一笑,不想再继续讨论这个无奈的话题。   不是不知道盲目追逐流行很俗气,只是,谁又会有那样大的勇气,敢逆潮流而行?      我端起盒子问他,“你也吃一块吧,我一个人吃多不好意思。”   他却笑着摇头,“我不爱吃甜东西,你吃吧,就是专门买给你吃的。”   这话说得实在太暧昧,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掩饰性地放下盒子,又拿起一块玲珑可爱的水果蛋糕放进嘴里,却忽然有些食不知味。   他凝视我,轻声道:“吃不完的放在冰箱里,三四天没问题,留着晚上画画时当夜宵,吃完我再给你买。别总是抽烟,女孩子抽太多烟对身体不好。”   他说话的声音低而温柔,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我心里忽然一热,眼中不觉有泪水想要涌出。   不管他这些话是真是假,仅那无限温柔的声音就足以令我感动。   然而,或许我真的太坚强,多年来早已习惯一个人抵抗生活的艰辛痛苦,再难过也要捱到没人的时候才哭得出来。也或许我在他面前仍然不能完全放松,仍旧保持戒心,不愿意被他看见我流泪的样子。   所以,纵然心中再是有着别样的情怀,我还是非常理智地与他对坐闲聊,直到他起身告辞。    22 22、(二十二) ...   他走以后,我又在灯下耽搁许久才睡。   先是燃了枝烟,边抽边站在画架前看那张姜花。   其实方才我那番话并不是为讨他欢心,他改的那几处真可谓锦上添花,不过廖寥数笔,颜色却用得写意而准确,确实给我这张画提色不少。   我看了好长时间,很认真地看着。   接着,又将画上一些细小的部分修补完整,最后提笔在右下角签上我的名字,龙飞凤舞的两个字,早已练习得十分娴熟。   签完名,将画笔扔进洗笔液里浸泡,又把调色板清理干净,抬脚走到茶几旁。看着那盒蛋糕,呆了半晌,轻轻叹口气,将盖子盖好,把它送进我的小冰箱里。   然后,我洗漱一番,上床睡觉。   那一夜,出人意料,我居然睡得非常好,倒头就着,十分安稳,连梦都没做一个。   第二日醒来,照旧又是阳光满屋。   我伸个懒腰,像平常一样倚在床头抽了根烟,然后跳下床,开始又一天的工作。   今天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要去找人写文章。   我带齐所有资料,又换上外出见客的衣服,稍作收拾便出了门。   在村口等车时,正巧碰见老李开着他那辆破车出来,一见到我,就冲着我直按喇叭。   “你去哪儿?”他停下车问我。   “去见个人,你呢?”   “我进城找两个画商聊聊。走吧,我送你去。”   我乐得从命,上了车,坐在他身边。   “对了,听说小朋要签了?”他问。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我听天晨说的,具体还不清楚。”   “他们回来了吗?”   “还没,天晨今天回来,小朋可能要晚几天。”   老李感慨,“好啊,要走运了。不管怎样,我们这些人里总算也混出来一个,是件好事,对吧。”   “那当然,天晨都高兴得说不出话了。”   “天晨,嗨,那是个死心眼的傻丫头。”他摇头叹息。   我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老李,你说啥呢?”   “我说错了吗?就天晨那副人材,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没有吧,就算想红也早就红了,何必为了小朋捱到现在?”   “你懂什么?天晨爱他。”   “哈,爱他?唉,你们这些小姑娘,眼里只认得爱情两个字,你们知道什么?早晚有一天会后悔的。”   “你什么意思?”我疑惑起来。   “没什么意思,就是替你们可惜。我今天可告诉你了,妹妹,你们信爱情,男人可不信这个。”他得意起来,露出一副张狂相。   我不禁在心里生出几分鄙视。   认识这么久了,今天才知道原来老李也不过是这种人。不过,也难怪,他毕竟也是个男人,原谅他吧。   老李又在那自顾说道:“等小朋回来,得好好宰他一顿,这小子,这下真是走大运了。”语气酸溜溜,有掩藏不住的艳羡之色。   我失笑,“怎么,羡慕了。别急,你早晚也有这一天的。”   他无奈,“难说,他们画国画的跟咱们不一样。”   “为什么?”   “没听说吗?国外金融危机导致今年的油画市场不太妙,名家流拍已是家常便饭,连张三松和李力平都不得不花钱雇人拍下自己的作品,以维持名声。”   “可是,国画难道不怕金融危机么?”   “你不知道,油画基本上是外国画商为购买主力,国画却主要依赖国内市场,特别是山东地区,例来有购买字画送礼的传统,每逢换届之前,尤其会需要大量的书画,也往往能成就一批画家。”   我恍然,平常总是听天晨他们说起去山东卖画之类的事,我还以为山东是孔子故里,人文气息浓厚,个个家里都挂字画呢。原来竟也不是这么简单。      没多久,老李将车开到我要去的地方附近,我谢过他,下了车,朝着地址上的小区走去。   这是个颇为高档的住宅小区,连电梯和走廊都装修得十分华美。   我站在15楼甲座的铁门前,按了足有十分钟之久的门铃,也没有人搭理。   莫非家中无人?可是昨天说好这个时间过来的。我叹口气。   只得拿出手机,再打那个电话。   接通之后,有人在那头问:“喂,哪里?”   我照例恭敬应答:“老师,您好。我是尤加。”   “尤加?”对方疑惑地重复,显然早已忘记这个名字。   “我昨天和您通过电话,想请您写篇文章,您让我今天过来的。”   “哦,对对,我想起来了,小陈介绍的是不是?”他问。   “是的。”   “这样啊,我把这事给忘了,我现在在外面有个应酬,要么,你在那等我一会吧,大概半个小时我就回去了。”   “好,那我就在门口等您。”   我挂了电话,在门口等了起来。   这一等,足足等了一个小时,也没见任何动静。   谁都知道求人难做,等这么一会子又有什么关系呢?古人还要程门立雪呢。我安慰自己。   后来,我干脆在门框上坐下来,头伏在膝上,闭着眼睛安心等待。   不知道又等了多久,就在我几乎快要睡着的时候,有人来了。   是个男人的声音,带着点很明显的不耐烦,“你找谁?”   我慌忙睁开眼,站起身来。   走廊里光线很暗,一时看不清来人的面目,只闻得到他满身浓烈的酒气。但是我听得出声音,他就是适才电话里的那个人。   我迅速绽开一个笑脸,“老师,我是尤加,刚才和您通过电话的。”   “是你。你还没回去啊?”他仿佛有点惊异。   我觉得尴尬,“不是您让我在这里等的吗?”   “哦,临时又有事不能脱身,我以为你等不及先走了呢。你倒很有耐心。”   我侧身让开路,他走到门前拿出锁匙开门。   “进来吧。”门开后,他说。   我跟在他身后进了屋。   房间装修得舒适大方,古朴的红木沙发椅,落地窗,高低错落的盆栽植物,下午的阳光洒入室内,木地板的颜色被衬得很漂亮。   他头也没回,只随手指指沙发,“坐,别客气。”然后便向一间房里走去,大约是去换衣服。   我略微感到些拘谨,轻手轻脚在最外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他还没出来,屋里十分安静,我扭过头去仔细打量墙壁上的画,不觉吃了一惊。墙上居然有好几张名家的油画作品,就那样不经意地胡乱挂着。   这个人,究竟是谁呢?我纳闷。   这时,他走了出来,我听到脚步声,并且远远又闻到那股酒气。连忙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   他随意地坐到我对面的沙发椅上。   我带着礼貌的微笑抬头去看他,这一看,微笑便凝在脸上了。   怎么?坐在我对面的这个人居然是傅严!一时间,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傅严是油画届相当有威望的批评家,他资格不算很老,但颇有才气,又兼文字犀利,思路独特,堪称妙笔生花。我虽然从未与他打过交道,却也早已闻其名知其人。   真没想到班长那个老乡给我介绍的朋友居然会是他!难怪屋里会有那么多的名家画作呢……如果能请他写篇评论文章的话,那当真是件面上增光的事情。   我不动声色,然而心里却有着按捺不住的惊喜。   不知为何,他乍看见我,似乎也是一怔,面上现出颇感意外之色。   虽然只是稍纵即逝,但我很敏感,立刻捕捉到了。奇怪,他怎么也会有这样惊异的神情?我又不是天晨,会让男人第一眼看去就惊艳万分。   “你叫,尤加?”到底是有城府的人,他瞬间便恢复平静,神态自若地问我。   “是,我叫尤加。”   “你想喝点什么?我这里有很不错的茶。”   “谢谢傅老师,什么都可以。”   “喜欢普洱吗?”   “喜欢。”   他从茶几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纸盒,打开,里面是多半块茶饼,他很小心地掰下一块,口里还说:“这饼银毫已经放了几年,味道还不错。”   接着他用铁壶烧了水,再用一只小小的紫砂壶泡茶,倒在精致的仿汝窑宽口杯中,送至我面前,笑道:“你尝尝看。”   我轻轻举杯,有芳香溢出,再浅尝一口,清润甘美,果然绝非我平常饮用之茶所能比。   我暗自感慨,没想到像他这样的大腕竟然还是如此有生活情趣之人。   “怎么样?”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很好,谢谢您。”   “你平常也喝茶?”   “喜欢,但喝得不多。”   “你画油画?”他又问我。   “是的。”我答。   “你看起来很年轻,还在读书?在哪个学校?”   “不,已经毕业好几年了,现在自己画画。”   “哦,是吗?我以为你还是学生。哪个学校毕业的?”   “临江艺术学院。”   “你是临江人?”   “不,我是云安的。”   “哦,云安,我知道,你们那儿产茶,有种很好的绿茶呢。”他倒真挺博学。   我客气地笑了笑,点头称是。   “临江,我去过好几次,非常美的地方,有一年,还去你们学校做过一次讲座呢。”他回忆说。   “是吗?哪一年?”我好奇地问。   “很早了,你那会估计还在读中学呢。”他笑起来。   不会吧,我看上去有那么年轻吗?我悄悄嘀咕着。   “你和陈新很熟?”他又问。   “也不算熟,但陈老师和我进修时的班长是老乡。”   “哦,陈新和我关系不错,多年的兄弟了,以前读研时我们就住在隔壁宿舍,天天凑在一起写文章,打球,吹牛,喝酒。后来毕业了也是各奔东西,但好在都留了京,倒也经常联系……这么多年,真不容易啊。”他忽然感慨起来。   我微笑着点头附和。   他并没提起写评论一事,只是坐在那里与我聊天,问了我好些问题,又告诉我许多趣事,言谈之间神情兴奋,语气轻松,竟像是与我一见如故,与之前通话时那个颇为不耐烦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我有点讶然,也只得陪着他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心里却一直在盘算何时将我的作品资料拿出来会比较合适。      也不知聊了多长时间,天色渐晚,窗外的阳光开始慢慢变弱,我终于找到一个机会,迅速打开身边的纸袋,取出一大叠照片画册之类物件,恭敬地递到他面前,“傅老师,您看,这是我的作品图片,请您指教。”   他瞥了一眼,“唔,好的,我等下细看。你是说,要一篇评论?”   “是,很短就可以,我们下周有一个画展。”   “最好能看看你的画,照片看不出什么来。”他笑着说。   “我知道,可惜我住得太远,不然就请你去坐坐了。一篇很短的小文章,简单写几句话就可以了,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麻烦倒不麻烦,但是看过原作的话,写得会比较中肯些。”他还是笑。   我感到为难,“这……”   “不如这样,今天让你等了那么久,我也很抱歉,干脆晚上一起吃个饭,然后我送你回去,顺便再看看你的画,你认为怎样?”他建议说。   我沉吟着,心里其实并不情愿。   我承认对一个像我这样的无名画家而言,能请到傅严写评论绝对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虽不至于一步登天,也意味着能获得很多首肯,最起码,今后跟画商谈判的时候,也算增加了一个很重要的筹码。可是,我与他只不过初次见面,并无深交,再怎么说他也还是一个陌生人。   我确实渴求机遇,梦想成功,但这并不代表我愿意让一个陌生男人大晚上去我的画室里待着。   “怎么,晚上有约了?”他别有深意地问我。   我静默,脸上带着笑,心里却实是不知该如何作答。   如果说有约,很可能就得罪了他,那我以后还想不想在这个圈里混了?如果说没约,就必须要跟他一起吃饭,饭后再一起去我家。想想就觉得别扭。   正在无奈之际,天助我也,他的手机突然响了。   他并没起身,就坐在那里很大方地接了电话,不时轻声“嗯”一下,或是简单地答一句“知道了”、“好的”之类的短语,除此之外并无太多言谈,但我直觉对方是个女人,说不定是他的妻子也极有可能。因为他讲话之时神情间流露出一种无需掩饰的自然与默契。   我很安静地坐着,为表示礼貌,还从沙发上拿起一本书随手翻阅。   片刻之后,他挂了电话,很抱歉地对我说:“本来想请你吃饭的,不巧家里有点事情,这样吧,下次再找机会。”   我心中暗喜,赶紧知趣地点头,并且起身告辞。   “不着急,你坐你的,我还要等几分钟才回去呢。”他说。   我悄悄抬眼看了一下客厅那边的几间房门,心中思量,怎么?这不是他的家?   “这是我的工作室,我家住在另外的地方,离这儿倒也不算太远。”他看出了我的疑问,笑着解释,“家里人多,孩子又闹,有时候想安静地写点东西,就弄了这个工作室,朋友过来也有个聊天喝茶之处。”   我报以理解的微笑。   是了,男人嘛,尤其又是像他这样的名人,总得有个自己的空间。老婆孩子再好,也并不能代表生活的全部。   他的电话又响了,我趁机再次告辞,他忙着接电话,只向我点点头。   出了电梯,走在楼外的石板路上,这才舒了口气,觉得浑身轻松下来。   其实这个傅严倒真没摆多大的架子,虽然一开始让我等了那么久,可后来也始终是和颜悦色地与我交谈。但不知为何,我那莫名其妙的第六感却总是让我觉得有几分不安。    23 23、(二十三) ...   天晨回来了,非要请我吃饭,还极其慷慨地让我选地方。   我故意说:“那我可选一个全北京最贵的餐厅了?”   “没问题,你随便选。”她豪气冲天。   我忍不住笑起来,“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成了名画家的女友就是和从前不一样了。”   她娇嗔地瞪我,“别乱讲,只是签约而已,哪里就成名画家了?快说,咱们去哪里吃饭?”   “还能去哪儿,当然是潭州了。”我懒洋洋地说。   潭州是我们以前最常去的一家餐馆,湘菜做得格外地道,我们坐车到了那里,点了菜,坐下大快朵颐起来。      席间,我问天晨:“小朋何时回来?”   “再过几天吧,他的画展还没撤呢?”   “到底是和哪家签的?就是他办画展的这家?”   “不是,另外一家。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那个老板来看他的画展,对他的画很感兴趣,私下表示想和他签约。”   “大概一年多少?有没有谈到?”   “初步估计一年五十万吧,要给他们不少于五十张画,最小四尺斗方,有的还要更大尺寸。”   “那也还好,平均下来一万一张,虽然累了点,但收入稳定。”   “其实现在也够累的,每天都从早画到晚的,而且还要花时间去跟画商周旋,更麻烦。”   “所以大家才会都想签约。”我感慨,“无论怎样,先要祝贺你,来,喝了这一杯。”   她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满足地叹口气。   “尤加,还记得那时候我们在美院进修的日子吗?”   “当然,历历在目。”   “你记不记得我们俩凑份子来吃臭豆腐的事?”   “哪里会忘?大冬天,还下着雪,你说你馋了,我也说不想再吃食堂的饭。于是,咱们俩将口袋翻了个底朝天,把所有零钱都搜了出来,跑到这里点了两盘臭豆腐,一份剁椒鱼头,一盘干煸四季豆,外加两碗米饭,吃得那叫一个饱啊,好像饿了多少年似的。”   她感慨,“你说,咱们那会怎么那样穷呢?”   “没办法啊,要交进修费,住宿费,还有每天买笔墨纸砚之类的东西,又没时间出去兼职,花钱如流水,且只出不进,能不穷吗?”   “幸好只读了一年,不然还不知会多窘迫呢。”   “没关系,好在都过去了,现在不是比那时强多了么,放心,会越来越好的。你看,小朋都已经签约了,接下来,相信我们也都能找到合适的画廊,日子肯定会天天向上繁荣富强的。”我安慰她道。   她恍惚地微笑,“但愿。”   “一定会的。”我再次强调。   “对了,那次在宿舍,我们买了两瓶小二,就着一包花生米喝酒的事,你还有印象吧?”她挟了颗醉花生吃着,忽然又问我。   我凝神想了一下,回忆道:“是了,那天我心情不好,你提议陪我喝酒,说酒能解愁。哪知道你才喝了多半瓶就醉了,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我却越喝越清醒,不仅没能解愁,还白白服侍了你半夜。”   天晨大笑起来,“而且,我第二天醒来,还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也笑,两人又一起举杯,“为了曾经有过的共同岁月,再喝一杯。      正吃得高兴,天晨却突然抬头,问我说:“对了,尤加,如果你现在有一千万,你会用来做什么?”   我失笑,“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我哪有可能赚一千万,想都没想过。”   “如果有呢?”   “如果有的话,首先要去买个大画室,最亮最大的那种。哎,一千万应该够了吧,我不贪心,画室在郊区就可以。”我很认真地问天晨,仿佛自己真的已经有了一千万似的。   天晨笑,“我想应该够了。”   “那你笑什么?你呢?你会做什么?”   “当然跟你一样,先买个画室再说喽。”   “哈,那你还问什么?”   她又笑,“主要是因为,我这次在外面遇到件奇事。”   我来了兴趣,“哦,什么奇事?快讲来听听。”   “那天上午,有人来看小朋的画展。因为下雨,本来看的人就不多,那天就更少……不过那人倒是看得很认真,一直在展厅没走,我在那儿待着也无聊,就和她瞎聊了几句,因为无话可说嘛,看见她脖子上挂着块玉佩,就随口问她,‘你这玉佩真漂亮,多少钱买的?’你猜她说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说什么?说不知道价钱,别人送的?”我猜测道。   “她淡淡地说,‘一千多万吧。’当时我差点没把自己的舌头咬掉。一千多万!说在她嘴里像是一千多块似的。而且,她居然就那样把一千多万挂在脖子上,真是难以想像。”   我也怔住,觉得匪夷所思。不禁感叹,“看来,有钱人还真是多啊。或许对人家而言,一千多万也就跟我们的一千块差不多吧。”   天晨无奈地摇头。   “对了,那人是男是女啊?”我问。   “女的,男人哪会戴什么玉佩?还很年轻呢,不到三十岁的样子。”   “哦,漂亮吗?”   “一般吧,不算难看,也不是多么漂亮。”   “那应该是个富家女,如果特别漂亮,倒还有可能是大款的外室。”   “谁知道呢,反正是个有钱人。”   “那她也没买几张画?”   天晨也懊恼,“就是说嘛,一张也没买,看了半天,然后抬脚就走。你说,有钱人怎么都不舍得买画呢?”   她那样子可爱至极,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有钱人。”   就这样边聊边吃,直到午后一点,我们俩才结账出门。   在门口天晨遇到个熟人,说了几句话,我便在一旁等着。   和她说话的是个矮矮的胖女孩,人长得很普通,穿着倒是华贵,一身黑色精品休闲裙,剪裁做工极其讲究。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她开的那辆车,虽然我认不出牌子,却也一眼能看出绝非等闲。   女孩进了潭州,天晨则向我走来。   “谁啊?”我闲闲问道。   “咦,你不认识啊?刘达呀,她以前也在我们那儿住过一阵的。”   “刘达?不认识,看着倒挺面熟的。”   “你肯定见过,那会我们在美院进修时她也在的,不过是摄影系的。”   “是吗?我没印象了。”   天晨羡慕地说:“她运气特好,早就出来了。”   “难怪她看起来像是有钱人。”   “岂止是有钱,简直名利双收。”   “哦,怎么讲?”   “她原先是河南某个师范院校毕业,学摄影的,后来又到美院进修了半年,反正跟我们的经历也差不多。就是去年吧,她跟几个同学一起在798办了个摄影展,结果就被德国一家收藏机构看中了,专门给她在欧洲办个展,然后又签约。从此大红大紫起来,上电视,上杂志,出国展览,画廊争抢……唉,别提了,总之就是一步登天,进入另一个阶层了。”   “真让人羡慕,幸运的孩子。”我感叹。   “可不是,总有些人是幸运的。”天晨也感慨,“你不知道,其实她的作品也不是好得出奇,她甚至连一台像样的相机都没有,就用一个小傻瓜机拍照,然后在电脑上处理一下,打印出来完事。可是,人家还是混出来了。”   “出名是一件很复杂的事,要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才可以。”我说,“咱们这行能够获得的成功机会太不均等,每一个成功者的背后都不知道有多少一生默默无闻的同行。”   “但是,又能怎么办呢?我们已经上了这条船,很难再重新靠岸了。”天晨的面上不由得现出几许抑郁之情。   我拍拍她的肩膀,“好啦,到此为止。再感慨下去,就该觉得万念俱灰,连活着都毫无意义了。”   天晨却忽然拉住我的手,掌心清凉无汗,“尤加,不知为何,我心中总觉得不安。”   “好好的,有什么不安?”   “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觉像会发生什么事情似的,心里隐隐有些慌乱。”   我看她一眼,“估计是这几天太累了吧,回去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她还想再说什么,我赶紧阻止,不容分说地拉着她就走,“走吧,我正想买条裙子呢,下周有个画展,你最懂行,帮我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每一位认真阅读的朋友。因为忙,留言不能一一回复,但心里是感激的。 国庆期间,估计更新不能及时,非常抱歉。会尽量抽时间更新,实在不行的话,节后也会多更一点,请理解。 另,祝大家节日快乐! 24 24、(二十四) ...   下午四点半,我跟天晨逛够了街,正打算坐车回去,我的手机响了起来。   我拿出一看,有些诧异。   这个电话居然是傅严打来的!可是,他怎么会打电话给我?难道那篇评论文章这么快就写好了?   匆忙间根本来不及犹豫,我赶紧接听。   “傅老师,您好。”   “尤加,你是住在久庄吗?”他很和气地笑问我。   “是,我住久庄。”   “那你在不在家?”他又问。   我更觉惊讶,“我在外面,您有什么事吗?”   “哦……是这样,我下午正巧来看两个朋友,他们都住在久庄,想起昨天你说也住这边,就打个电话问问,还准备去你那儿坐坐,看看你的画呢……你在哪里啊?多久能回来?”   “我正打算回去呢,我就在美院附近。”   “具体在哪儿?不然我过去接你吧。”他十分热情。   我连忙推辞,“不,不用麻烦您了,我打个车,很快就到。”   “那好吧,你到了后再给我打电话。”   我挂了电话,心情复杂。   天晨在旁边问我:“怎么了,谁的电话?”   我没回答,只是叹了口气。   “我听你叫他傅老师……哪里的老师?”   “你猜是谁?”我问她。   “谁啊?”   “傅严。”   “傅严?”她侧头想了想,眼睛攸地亮起来,“天哪,不会是那个搞评论的傅严吧?”   我点头。   “不可能吧,真的是傅严?他怎么会给你打电话?”天晨一脸的难以置信。   我无奈地笑。   她上下打量我,像是在看什么新奇的陌生事物,“行啊,才几天没见,你居然连傅严都搭上了……这才真叫刮目相看呢。”   “哎,干嘛讲得这样难听!什么叫搭上了?我可没搭他。就是前两天想找人写篇评论,谁知道托来托去竟找到他那儿去了,之前我都不知道,昨天见了他才吓一跳。”我不悦。   “那你怎么说自己在外面?难道他找上门了?够可以的,昨天才见,今天就来找你。哎,我可提醒你啊,听说这个人挺不老实的呢……”她幸灾乐祸地笑。   我没理她,站到路边伸手拦车。   这里一向不好打车,来来往往的出租虽多如过江之鲫,却一律满座,真让人沮丧。等了半天,手都举酸了,才好容易拦了一辆空车。   我赶紧扯过天晨,迅速上了车。   她坐在车上,还在那里唠叨个不停,“哎……我说,尤加,你得好好跟他套套近乎,看他会不会愿意帮你……听说,经他手捧红的油画名家可是不少呢。”   “如果仅仅是套近乎这么简单就好了,你以为那么容易,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结交他呢。”我回她一句。   天下哪里有那样简单的事?我一向不信这个世上真会有免费的午餐。不付出点代价,别人凭什么愿意帮你?      到了我们住的院子门口,我一边从包里摸钥匙开门,一边跟天晨说,“你先别回去,跟我一起待着。”   “不好吧,他是来找你的,我在那儿坐着像什么?”   “少啰嗦,让你过来你就过来。”   “那……好吧。”   我拿出手机给傅严打电话。刚响了一下,立即就被接通,有人在那边说:“是尤加吧,你到了?”   “是,傅老师,我刚到。您在哪里?”   “我在东区这边,你住哪儿?告诉我地址,我自己过去就行。”   “西区326号。我在院门前等您。”   “好,一会见。”      我到院外等傅严,没多久,就看见一辆香槟色的车飞驰而来,停在我的面前。   傅严从车上下来,面带笑容,十分和蔼。   “傅老师,您好。”   “你就住在这里?”   “是。”   我们走进屋子,天晨听见门响,赶紧转过身来。   我介绍:“傅老师,这是天晨,我隔壁邻居,她画工笔花鸟。”又朝天晨使了个眼色,“天晨,这是傅严老师。”   天晨立刻笑靥如花,走上前来,主动伸出手,“傅老师,久闻大名。”   傅严也笑着点头,并和她握手问候,姿态娴熟,很有点轻描淡写的味道,显然这种情况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   我请傅严在沙发上就座,我和天晨则分别拿了两把椅子坐在对面,作景仰状。   他环顾四周,对我那间破屋做了番详细的观察,然后突然问我:“你打算搬到哪里?”   这句话问得我莫名其妙,不由地看了一眼天晨,见她也是一脸错愕。   “为什么要搬?”我问。   “哦,你们还不知道?这里要拆了,虽然政府还没下通知,但估计也就是这个月的事,东区那边已经得信了,动作快的都开始搬了。”   什么?!这可真是个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我跟天晨一时都怔在那里。   我猛然想起前两天吃饭时隐约听见的谈话……原来当真是要拆迁啊。可是,为什么要拆呢?没有半点理由啊。   只听见天晨已经急道:“傅老师,您说的是真的吗?怎么我们这边都没听到任何消息?”   “当然是真的,据说这里属于违章建筑,政府早就想拆了,一直没下决心。”   “那我们怎么办?村里住着那么多人呢。”   “村民的房子不会受到影响,主要是拆这些租给艺术家的建筑,可能今后要统一规划吧。”   我也着急起来,说:“实在没有道理呀,我们住的地方又不影响市容,为什么说拆就拆?”   傅严耸耸肩,“没办法,政府的决定谁敢不服从。”   他好似不甚在意我们的烦恼,突然站起身,走到画架前看起我的画来,一边回头问我:“你的作品都在这里?”   我再是心乱,也唯有强作欢笑,跟在他身后说,“是的,近几年的创作基本都在这里。除了卖掉的几张……还有一些放在几个画廊寄售着。”   好容易看完所有的画,傅严回身坐下,兴致勃勃地问我,“你很喜欢画花和女孩啊?”   “是。”我点头。   “哦,为什么呢?说说你的想法。”   我暗想,我哪里有什么想法,我现在只想知道到底会不会拆迁?   他见我沉吟,以为我在措词,又说:“你的画很唯美,更注重色彩感觉,果然是出自临江画派,与美院毕业的学生完全不同。”   我强打精神,“是,我希望自己的画能给观者一种悦目的享受,不想表现过于沉重的东西。”   “这就是北派和南派的不同……像林凤眠当年的作品,也是清新唯美,注重中国意味。美院这里却例来强调现实主义画法……尤其是后来,那些自马训班毕业的先生们一统天下之后,油画作品就更是以灰调子的写实画为首……”他津津乐道地说着,声音抑扬顿挫,像是在做演讲。   如果是在平时,我会很感兴趣,我一向喜欢美术史,多了解此类常识对自己的创作也很有帮助,更何况他的知识渊博,见解独特,非常值得一听。   然而此刻,我却心急如焚,一点也听不进去,我眼下对这些遥不可及的东西完全不感冒,只想抓住最最现实的问题。   我朝天晨望去,想让她开口说几句话,以便能跟我相互唱和一番,想办法把傅严敷衍好,让他先回去再说。谁知道她只管自己坐在那里发呆,根本看不见我在拼命朝她使眼色。   我唯有硬着头皮亲自出马,待傅严说累了,停下来喝茶之际,我趁机开口道:“傅老师,您看我那篇评论……实在是太麻烦您了。”   “哦,那个评论啊。”他笑了笑,“你放心,没问题。”   我激动起来,刹那间忘记了拆迁问题带来的不快,语无伦次地向他表示感谢。   他摆摆手,“不用客气,举手之劳。对了,一起去吃个晚饭吧,正好还有几个朋友,大家聚聚……你们都是同行嘛。”   天晨闻言侧头看我一眼,我朝她苦笑。   “这个……傅老师,我们就不去了吧,你们朋友在一起,我俩去不太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一起去,刚才说好了的。走吧,正好也该吃晚餐了,就在这附近,很方便。”他站起来。   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推脱,只好也跟着站起来。   傅严冲我们丢下一句,“在车上等你们啊。”便打开门出去了。   我与天晨在屋内面面相觑,都觉无奈,却也只能从命。      结果那顿晚餐一直吃到晚上十一点才结束,席间人客众多,觥筹交错,简直疲惫不堪到极点。   我最怕这种陪吃的场合,无论怎样低调都免不了要喝酒,那些男人,一点怜香惜玉之心都没有,总是以想方设法骗女人喝酒为乐,你不喝就根本不让你脱身。天晨则更惨,她长得漂亮,性格又爽利,向来是此类酒席上的焦点,不知被灌了多少杯,到最后,走路都摇摇晃晃起来。   傅严也喝多了,不晓得是谁开车把他送回去,然后又有人也将我和天晨送了回来。   我不放心天晨,怕她夜里会吐酒,就将她扶到我屋里来,给她喝了杯浓茶,让她在床上睡下,自己勉强洗漱过,躺到沙发上歇息。   夜色渐深,乡村的夜晚格外安静,远远能听到隐约传过来的几声狗吠。   我想,这里真的是要拆迁了吗?明天起来,一定要去问问老李,看他有什么办法可想?或者,应该先去另外找个地方再说?可是,如今的房价,水涨船高,要去哪里才能找得到房租便宜又合适的住处呢?……   想着想着,慢慢抵抗不住逐渐袭来的酒意,终于沉沉睡去。    25 25、(二十五) ...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天晨坐在一旁,正用幽怨的目光看着我。   我被她吓一跳,连忙坐起身,“你怎么起这么早?”   “还说呢,你把我害惨了,我昨晚被灌了一肚子酒,到现在头还疼,而且,也忘记给小朋打电话了……他知道后肯定又得怪我。”她埋怨道。   我这才发觉自己的头也痛极。   正是醉酒之后那种很折磨人的痛,隐隐约约的,却又仿佛能够深入骨髓。   我忍不住以双手抱头,痛苦地呻吟一声,答道:“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也不能不去啊。”   “其实我最不喜欢同他们那种人凑在一起了。个个打着艺术家的旗号,可是没一个是真正画画的,不过都是些混子罢了。”她忿忿地说,“最让人难以理解的是,他们却混得很好,比我们有钱,画也能卖得出去,实在没天理!”   我只觉口渴难耐,站起来找水喝,一边随口道:“世事往往就是这样,没天理的事情多着呢。”   “有道理。”天晨点点头,“不过,我怎么感觉那个傅严对你很有兴趣呢。”   “不会吧……他可能就那样,喜欢跟年轻女孩说话什么的。”   “不是这样简单,好色的男人我见得多了,可是他看你的眼神绝非如此。”   我笑,“你倒像是有多少经验似的,他看我是什么眼神?我怎么不知道。”   “你是当局者迷。他看你的时候,目光里有一种宠溺和激情,像是带着什么回忆一样,很不一般。”   “胡说八道。”   “不骗你,是真的。”   我懒得理她,拿起杯子又灌下一杯冷开水,这才觉得胃里舒服了许多。   “你对他……有什么想法吗?”天晨仿佛来了兴致,仍然追着我问。   “我能有什么想法,不过是把他当作一个有名气的师长罢了。”   “什么呀?我的意思是……想不想跟他走近点?”   我斜睨她一眼,“你说呢?”   她神色间带着些许遗憾,说道:“我觉得吧,唉……可惜他不够帅,否则倒是能考虑一下。”   我不禁叹息,这个天晨,就是喜欢长得帅的男子,岂知“色字头上一把刀”的说法,对女人来讲也是适用的。   “我例来有自己的原则,再怎么混,也绝不会跟有妇之夫搅在一起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淡然道。   “是啊,他早就结婚了吧?”   “或许都结了不只一次了。”   “也是,像他那样的名人,离一两次婚是免不了的。”   “管他离了几次呢,总之,我对他没有任何兴趣。”   “可是他对你有兴趣啊。”   “那也没办法,大不了以后不再找他就是了。”   天晨忽然间笑起来,“哎……想想也真滑稽,男人对我们没兴趣吧,我们不开心,太有兴趣了吧,又觉得害怕。那么究竟要怎样才好呢?”   “没办法啊,这是个男权社会,女人出来做事真的很难,纯粹凭能力还好,有时候不得不出卖色相,就会遇到这种麻烦。别人对你没兴趣,你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有兴趣吧,又得付出自己并不想付出的。总之很不容易。”   “不过,也有人比较长袖善舞,很会处理这种情况。我一个同学,就自称最擅于钓住男人,既让他们俯首称臣,又不会让他们真正占到便宜。”   我根本不信,摇头道:“怎么可能?她是自以为聪明!要知道,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你以为男人都是傻瓜啊,愿意白白为你做事?像她这样,早晚也会栽在某个人手里的。”   “那……这样说来,最好还是一律拒绝的好。”   “是,为爱献身可以,出卖灵魂的事最好永远也不做。”我斩钉截铁地说。   天晨不觉有些伤感,喃喃道:“所以啊,像你我这样的人……永远也别想混出来。”   我笑,“那就混一天算一天好了。”   她也跟着笑,笑了一会,又猛地想起什么,收敛了笑容,睁大眼睛问我:“对了,你说拆迁的事是真的吗?”   “不清楚……傅严应该不至于乱说吧。而且,前几天我确实在食堂听到别人也在说这事,当时不知道是指的久庄,没留心。”   “真要拆了,我们可怎么办呢?”她发起愁来。   “能怎么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呗。大不了就再找个地方搬过去。”   “很难,现在的房租都涨得离奇,听说798那里很多人画室到期后就再也租不起了。”   “不管它,到时再说吧,现在发愁也没用。”      第二天下午,老李满头大汗地带来一个爆炸性新闻:久庄果然是要拆迁了。   大家一听,顿时都像炸了窝一般吵闹起来。   罗姐振臂高呼:“怎么可以这样?说拆就拆,我们匆忙间能搬到哪里去?”   大刘连声叹息,“唉……为什么穷艺术家总是要被迫流离失所?”   雷子则一脸愤怒,兀自喝问:“这儿当初不是经过批准才建立的吗?怎能言而无信?”   二张兄弟脾气向来坏,这时更是气得在那里连爆粗口,“这帮龟儿子,他妈的……吃饱撑着没事干,成天拆来拆去……”   只有我跟天晨,因为早已作了心理准备,举止还稍微正常些。   我们相互对视一眼,都现出无可奈何的苦笑。   最后,经过一番七嘴八舌的讨论,初步决定,由老李和大刘作为我们这群人的代表,跟其他的艺术家一起再作具体商定,总之,我们的原则是坚决不服从拆迁。   会后,天晨跟着我回到屋里,她一路上都在唉声叹气。   “尤加,看来真要拆了,你打算怎么办?”一进门,她就连忙问我。   “能怎么办?先看看情况再说吧。”   “我也只敢私下跟你说,我觉得,他们这样做……无用。胳膊怎么可能拧得过大腿?”   我叹口气,不作声,其实心里也有同感。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看了一眼号码,咦,是母亲。   刚一接通,耳边就传来怒气冲天的叫嚷,“小加,你是想把我气死对吗?”   我莫名其妙,“妈,你说什么,我怎么又气你了?”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让你不要理睬那个人,可是你听了吗?不仅不听,你居然还给他钱?”   我颓然,不由地脱口问了句,“你怎么知道的?”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你只说是不是给了?”   “是。”   “你钱多得没地方用是吧?用不完就扔掉!我告诉你,随便给谁都行,就是不能便宜了那个人!”   母亲骤然提高嗓门,我仿佛嗅到一股浓浓的火药味,透过话筒而来。   “妈……他毕竟是我爸。”   “他是你爸?呸……从小到大,他对你尽过一天责吗?他管过你吃还是管过你穿?你生病的时候他带你去过医院吗?你上学的学费是他挣的吗?还爸爸……他一年到头在家里呆过几天?他配做你爸爸吗?现在见你长大了,能挣钱了,他又来找你了,你小的时候他怎么不说他是你爸?!……”   “妈,不是,我……”   我还想分辨,电话已经被母亲摔断了,我只好无奈地听着里面传过来的阵阵短促忙音。   天晨在身旁小心翼翼地问:“尤加,发生什么事了?”   我摇头,“没事。”   确实没事,这种家长里短的烦恼根本就说不出口。   天晨大致也知道一点我家的事情,她同情地看着我,仿佛不知该对我说些什么。   我放下手机,冲她摊摊手,笑着说:“真的无事,典型的中老年妇女更年期症状,但愿我们老时不会这样才好。”      天晨走后,我只觉得疲惫。   我坐下来,燃了一支烟,一口接一口地抽着。   母亲的电话其实并未影响我的心情,她一向这样,不情愿我跟父亲来往,只要知道就会发怒。对此,我早已习惯。   我现在最烦的还是久庄拆迁那件事。   以我目前的经济能力,根本找不到像这样价廉物美的画室。难道真的要像村里的一些同行,花光所有积蓄以后不得不卷起铺盖,打道回乡?或者,为了生存,去做那些自己并不情愿做的事情?   我大力抽了口烟,只觉一股深深的挫败感自体内缓缓升起,挡都挡不住。   混了这么多年,连一个栖身之所都没有,怎能不让人挫败?   我思索着,心里却是愈来愈茫然……   在这样一个夏日午后,我开始对自己坚守已久的深深信仰产生了困惑。   早就知道爱一个人是苦的,却没想到实现一个理想竟也是这般艰难?仿佛生活在一片黑暗的海中……看不到任何未来和希望。    26 26、(二十六) ...   没几日,傅严打电话给我,说文章写好了,让我抽空过去取。   我在约定的时间到达他的工作室,还拎了一盒颇为高档的名茶。   他打开门请我进去,屋内依旧只有他一人,午后的阳光洒满一室,安静而舒适。   估计之前他又喝了不少酒,身上仍然有着很重的酒气。   他看到我,面带笑容,仿佛很高兴的样子。   我坐下来,将手中的茶叶轻放在茶几上,他恰好正在饮茶,一股淡淡的茶香绕人鼻息。   “傅老师,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   他并未推辞,只是说:“何必这样破费?”   “一点心意而已。”   “那就多谢了。”   “应该的,您太客气了。”我态度十分恭敬。   他不再作声,笑一笑,将一只斟满茶水的青花瓷杯放在我面前,然后气定神闲地拿起自己的杯子,慢慢呷着茶,眼睛却始终在盯着我看。   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一时如坐针毡,只好也端起杯子作认真品茶状。   谢天谢地,他终于转过目光,站起身来,说:“你那篇评论我写好了,只是还存在电脑上,没打印,你稍等,我这就将它打出来。”   我连忙再次表示感谢。   他走向书房,又忽然转身问我:“要不要进来参观一下?我有很多不错的书。”   我犹豫,心里觉得似乎还是不去为好。   他见我为难,轻笑一声,不再勉强,独自走进了书房。   我轻轻松口气,这才发觉手心满是粘粘的汗湿。   片刻之后,他从书房出来,手里拿着两页纸。   他坐下,将纸递与我,“看看,是否满意?”   我赶紧说:“傅老师,您这样讲,可真令我惭愧。”   略微翻看一下那篇文章,我心中暗暗赞叹,果然不愧为油画评论届第一支笔,短短一篇小评论,不到两千字,居然如行云流水,对我的作品评述得十分到位。   我感激地向他微笑,“写得实在是好……傅老师,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您。”   他淡淡一笑,“你满意就好。”   我很想立即起身告辞,却又觉得不太礼貌,正在踌躇之际,听到他问我:“找到地方了吗?”   我答:“还没有呢?我们打算维权,不想搬走。”   他摇头,“没用的,政府做事,向来说一不二,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但是大家仍然想试一试。”   “艺术家就是这样,思想单纯,又很天真。”   “是。”   “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暂时也没什么打算,先看看维权的情况再说。”   “记住,不要去做无谓的抗争。要想维护自尊,就要把自己放低一点,政治上的事我们弄不懂,在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回避,而不是反抗。”他叮咛道。   “那,会不会太软弱了?”我犹疑地问。   “什么叫不软弱,争得头破血流?有必要吗?而且,那块地本身也不合法,不合法的事情,再是呼吁呐喊也未必有用。”他扬扬眉,不以为然地说。   “这样……艺术家们岂不是太可怜了?”   “没办法,就目前而言,艺术家在整个社会里并不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群体,也不够成熟,很难获得尊重。上次孟家村拆迁,多少有名望的老艺术家,在艺术圈里都是德高望重,说一不二的,面对那种情况,一样无可奈何。”   “我们倒还好,左右不过是些无名小辈,只是,就这样搬走太可惜了,都住了好几年了。”   “的确有点可惜,久庄也是刚刚形成规模,各种设施逐渐成熟起来,这下又要散开了……已经有过几个先例了,从圆明园起,孟家村,宏庄,环桥……再到久庄,高房价和强制拆迁驱逐艺术家们不停流浪……在城市化的演变过程中,艺术家从来都是被动的流民……”他谈兴大发,唏嘘不已。   我不做声地听着。   “很难再找一个价格便宜容易聚居的艺术村了,成熟的地区租金太贵,也只能往更远的地方去了……在这座城市里当一个艺术家也实在不容易。”   这话一下击中我的内心,我不觉有些惘然,轻轻叹了口气。   傅严停止谈话,看了看我,突然问了一句,“我帮你找个住的地方,好吗?”   我吓一跳,未及多想,已本能地连声拒绝,“不用不用,谢谢傅老师。”   他深深凝视我,忽而叹息道:“你为什么要拒绝我的帮助呢?”   这话说得很不合情理,又十分暧昧不堪,我只觉错愕,一时不知怎样回应。   他却走了过来,挨在我身边坐下,不由分说伸出手臂,将我揽在怀中。   我怔在那里,完全忘记反抗。   幸好,他并未有什么过份的举动,只是用手轻抚我的头发,柔声问道:“你是自来卷?”   我居然呆呆地点了一下头。   他发出一声温柔的叹息,将下巴搁在我的发上,慢慢摩挲,喃喃道:“许多年以前,我刚进大学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女孩,她长得简直跟你一模一样,一头倔强的自来卷发,常常在脑后编条长辫子,她的眼睛,又黑又亮,总是闪着不肯服输的光芒……”   我这才恍然,为什么他初次见到我时脸上会露出异样的神情,原来是想起了他的初恋。   可是,我又感到很不对劲,我在做什么?我怎么可以这样倚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怀中?这,这完全不可以。   我慌忙想要推开他,谁知他将我揽得很紧,根本推不动。   我着急起来,一边说:“傅老师,您别这样。”一边极力挣扎。   他却将我更用力地拥住,口里还语无伦次地说着,“尤加,跟我在一起吧,我会尽自己所能帮助你的……你不知道,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很喜欢……感觉又回到了年轻时候……你答应我,我帮你找地方住,帮你写评论,帮你介绍画廊……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我会帮你,我会让你红起来的……”我只觉浑身血液瞬间都涌上了头顶,天眩地转的,本能地想要逃开,于是拼命挣扎,但他的手臂十分有力,紧紧地压住我的身体,令我无法动弹。   当他开始试图吻我时,我终于害怕了,几乎要绝望起来。   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虽然以前偶尔也有男人试图骚扰,可他们无非是借机搂一把摸两下而已,并不敢太过造次,眼下这般肆无忌惮的被侵犯,尤其对方又是一个令人尊重的师长,真是无法想像。   我徒劳地继续挣扎,满头大汗地叫道:“傅老师,请您不要这样……”   他根本听不进去,已经吻上了我的面颊,我能感觉到那铺天盖地的男性气息混合着酒气茶香,熏得我头晕目眩,还有,他的胡茬扎在我皮肤上的微微刺痛,这一切,都令我无限反感。   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突然伸出手,“啪”地给了他一巴掌。   这一下打得十分用力,在静谧的屋里显得格外清脆响亮。他松开手臂,怔怔地看着我,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被自己这一举动吓坏了。   心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糟糕,这下子可是彻底得罪他了。   趁他愣神之际,我连忙自他怀中挣脱出来,站起身就往门口跑去,不敢再停留一分钟。   慌里慌张跑出小区,不由分说拦了辆车,夺路而逃。   到家后,我才突然发现,那篇评论竟然忘在他家的茶几上了。   唉,我长叹一声。   真是倒霉!差点就赔了夫人又折兵。   算了算了,还是胡乱找篇文章凑数吧,再也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了。      因为傅严的缘故,我一下午都没心情做事情。   晚上,我强打精神收拾房间,将乱七八糟的东西归整一下,却突然看见桌上那个精致的纸盒。   我轻轻拿起来,盒盖上是一幅《行乐图》,里面的美人绘得惟妙惟肖,美艳灵动各有千秋。也不知是哪位古代画家的作品,我竟然未曾见过。当然,这也没什么稀奇,不晓得有多少个无名画家淹没在历史长卷中,哪里能一一阅读?   这还是上次叶砚拿来的,里面的蛋糕早已吃完,剩下这个盒子,我没舍得丢掉,用来装点零碎小东西。   我仔细地看了看那些美人,不由地想道,叶砚应该出差回来了吧?   可是,他回没回来又与我有何相干?   尤加,做人最要紧是切记不可痴心妄想。我狠狠地警告自己。      第二天上午,我刚起床,正在屋内梳洗,忽听到有人敲门。   我蹑手蹑脚走到门口,从门缝里向外张望,见是一个陌生男人。   只要不是傅严就好,我想。   打开门,我礼貌地问:“请问你找谁?”   那男人看见我,微笑着点头道:“你好,咱们见过,你忘记了?”   哦,我睁大眼睛瞧他,确实面熟,可是当真想不起来何时见过。   “上次跟傅老师一起吃饭,那天晚上,还是我送你们回来的呢。”他提醒我。   我恍然大悟,“呀,是你,真对不住,我没想起来。请进吧。”   他笑着说:“我不进去了,还有朋友等着,喏,这是傅老师让我给你送来的。”   我疑惑地接过他手中一个大信封。   他告辞离去。   我关上门,拆开一看,不禁“啊”了一声。   里面装的居然是傅严给我写的那篇评论。   我心情瞬间变得无比沉重。   或许,他对我,也不完全是恶意吧。谁叫我莫名其妙长得像他的初恋呢?原谅他吧,是人都会犯错,他也不过是个正常的有血有肉的男人。   其实,拒绝他也不见得就是明智之举,很可能失掉了一个极其难得的好机会。   他不是个毫无品味的人,虽说年纪大了点,长得固然其貌不扬,但文采韬略,温文儒雅,又颇具生活情调。而且,他喜欢我,并不是单纯的垂涎美色,却是喜欢我的特点。这已经很难得了。   最关键是,他确实有能力帮助我,他或许能让我红起来,他有这个实力。   只是,很遗憾,我不能接受他的好意。   我有我的原则,无论如何,绝不会出卖自己的灵魂。   至于今后的成功与否,我已经努力了,剩下的,就各安天命吧。    27 27、(二十七) ...   无论怎样,周六那日,我们的画展还是顺利开幕了。   只是,我没想到叶砚居然也会来参加开幕酒会。   因为这实在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画展。而且,我一直以为他还在外面出差。   他一开始并没注意到我,我当然也没凑上前去招呼他,只在人后悄悄打量了他几眼,他今天穿得很正式,深蓝西服,配条银蓝领带,里面是一件浅得几乎看不出颜色的粉蓝衬衫,看上去英俊得无懈可击。   他并不是孤身来的,还带了好几个同伴,其中,有一个高挑身材的年轻女子与他寸步不离,显得颇为亲密。   我觉得那女人很有些面熟,仔细看了几眼,却又不认识。正在疑惑,叶砚已经看见了我,他低头向身边的女人轻声细语几句,同她一起朝我走了过来。   “祝贺你啊。”他十分客气地说。   “哪里,一个小联展。”我也客气地回答。   “我们公司跟这家画廊有点交情,经理把请柬送到我那里,正好今天没事,带几个朋友一起过来看看。”说着,他向我介绍一旁的女伴,“电视台的张乔小姐,著名主持人。这是尤加,今天参展的画家。”   我这才明白,难怪会觉得她眼熟,原来是电视台的主持人。   张乔对我点点头,“你好,很高兴认识你。”她穿条碧蓝长裙,无领无袖,露出大片雪白肌肤,十分迷人。   “哦,幸会幸会。”我忙笑道。   她也向我嫣然一笑,那笑容极其灿烂,简直令人不敢正视。   我不免有些自卑。任何女人,见了这等真正的美女都会生出几分自卑之心吧。   简单问候几句,叶砚他们就自顾绕着展厅观画。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暗想,唏,看来叶砚如今混得当真不错,已经俨然一副城市新贵的派头了嘛,居然和著名主持人都走到一起了。   但是,不得不承认他们很搭,无论身高还是气质都相当贴契,恍若一对壁人,即便从背后看上去也是那样般配。      随后,我到展厅一侧的小休息室里坐下与朋友聊天,正聊得高兴之时,画廊负责我们这次展览的小许跑过来找我。   “尤老师,原来你在这里啊,我到处找你呢,有人要买你的画。”   什么?我跳起来,心中万分惊喜,画展才刚刚开始就有人要买画了!看来我今天运气不错啊。   大张和玲子他们也纷纷叫嚷起来,“行啊,尤加,给我们来个开门红,不错。”   “今晚的客可就是你请啦……”   我乐得嘴都合不拢,“放心,放心。只要卖得出去,一定请。”   “是谁要买?”我问小许。   “不认识,一个女顾客。你要不要去看看?”   其实我去不去无所谓,反正事先已经说好三七开的,一切交给小许去管就好了。但我心中着实好奇不过,很想知道是何方人士对我的作品如此感兴趣。   我跟着小许走到展厅,绕过人群,看见有几个人正站在我的作品前。   看清之后,心中不免有些泄气,那是叶砚和他的朋友们。   我以为叶砚又在搞什么花样,有点没好气。   小许已经非常热情地招呼他们,“尤加老师来了。”又对我说,“尤老师,这位小姐非常欣赏你的画呢。”   我这才明白,哦,原来是那位张姓美女看中了我的作品,真是难得。   她见我过来,微笑着柔声道:“没想到你画得这么好,我真是太喜欢你的画了,特别是这一张。”她伸出纤纤玉手向墙上一指。   我定睛细看,她指的正是那张姜花。   我还没开口,她又说道:“这张花画得真好,那么有生命力,淡淡的粉色与白色相衬,虽然平淡恬和,却让人看后充满了希望。”   她讲话时风姿楚楚,很像是在主持节目,估计早已习惯了那种表演的姿态,即使是平常的闲谈,也与我们是两样的。   我听在耳里,心想,咦,还真不能小瞧美女!原来她也不是完全不懂画的。   “你卖给我好不好,我想挂在我家的客厅里,刚装修的房子,客厅正好缺一张画呢。”她一脸热切地盯着我。   按说我应该很受宠若惊地点头道好,毕竟,于情于理都不该不接受她的一番美意。可是,也不知怎地,我竟然抱歉地笑了笑,说:“对不起,这张我不卖。”   “啊,为什么?”她非常诧异。   “真是抱歉,这张画我不想卖。”   说完,我一转头,发现叶砚正凝视我,脸上带了个意味深长的浅笑。   我无视他,只管吩咐小许,“小许,不好意思,我刚才忘记告诉你了,等下麻烦帮我贴一个标注,这张画暂不出售。好吗?”   小许有些搞不清楚状况,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很听话地去帮我找标签了。   张乔一脸的遗憾,温柔地试图再次游说我。   她身旁的另一个男子忽道:“嗨,这张不卖买其他的就是了,这里不是有很多画吗?”   “可是我就喜欢这一张。”张乔无奈地说。   我仍然笑,“抱歉。”   她望向我,很诚恳地说:“那,你以后能不能帮我画一张类似的,我很想要一张这样的姜花。”说着,从包里拿出张名片,又提笔写下了一个私人号码,“这是我的手机号,你可以随时跟我联系。谢谢你。”   我礼貌地接过那张名片。   她又恋恋不舍地欣赏了一会儿那张画,这才跟同伴一起走开。   叶砚朝我看一眼,并未多言,也跟着走了。   我站在那里,对着墙壁上那张怒放的姜花,心中默想:哦,原来她也知道这叫姜花啊!怎么人人都比我有见识?不过,也难怪,像她那样的美女,不晓得曾经收到过多少名贵鲜花,区区一把姜花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那些姜花又会是谁送给她的呢?……      酒会结束后,展厅里看热闹的人散去不少,顿时显得门庭冷落车马稀,我在休息室里无所事事地待了一会,正打算跟玲子一起回去,班长却过来叫人。   “哎,尤加,玲子,你们俩在那干嘛呢?快过来见客。”他老远就冲我们喊道。   我一听,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这腔调,怎么听着……那么别扭呢。   玲子也在身旁冲我挤眼,悄声问我:“你说,班长这样子,像不像在喊接客的姑娘?”   我点头猛笑,“像,真像。”   我们被他拉到外面的展厅里,看见大伙都拥在那,围着个什么人,仿佛众星捧月似的。   班长挤上前去,大家让开条路,我才看清原来被众人围着的那人是傅严。   我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倒是丝毫不露声色。   班长激动万分地说:“傅老师,您能来我们真是感到荣幸。”   傅严淡淡一笑,“哪里。”   “这样,先请傅老师给我们指导指导,然后还得请傅老师赏光,跟我们一起吃个便饭,已经订好位了,就在后面的酒店。”班长一向是个八面玲珑之人,应酬起来滴水不漏。   大家立刻热烈鼓掌,气氛十分和谐。   傅严没有推却,被众人拥着在展厅里绕行,一幅幅画看过去。   我默默跟在后面,一路在想:傅严怎么来了?是了,定然是班长请的。可是,傅严既不是画商,也不是什么有钱人,请他来又有何用?请了他也不见得就能卖出去画。真不知是怎么想的?……   看到每个人的作品时,傅严会略微停顿下来,简单评述几句,当然多半都是讲好话,这种场合,谁又会蠢到去煞风景?   不觉就到了我的画前,众人闪开条缝,让我走上前去。   我面色平静,脸上的微笑保持得恰到好处。   我向傅严恭敬地道:“傅老师,请多指教。”   他看看我,神色平和,像是我们之间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赞美的客套话,我很认真地听着,然后诚恳地道谢。   看完了画,大家又拥着他出门赴宴。   我其实并不想去,可是,人人都去,单我缺席,实在说不过去,尤其,显得不给傅严面子。   因为大家都知道,是傅严给我写的评论。   说来惭愧,我虽然给了他一巴掌,却还是很没骨气地用了他写的评论。   尽管我将一切功劳都推到了班长的身上,可还是引来了很多羡慕。   就为了这些,也不得不跟着大伙随波逐流。   这顿晚宴倒是吃得宾主皆欢,席间,每个人都殷切地向傅严敬酒,我也不例外,非常礼貌非常平静非常谦虚地向他举杯敬酒。   他笑着点头致谢,然后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表现得也很礼貌很平静很自然。   我觉得自己很虚伪,很会做戏。   当然他也很虚伪,而且他的演技更是堪称一流。   没办法,不虚伪又能怎样?   这个社会就像一个大舞台,我们每一个人都好似表演系出来的科班生,装腔作势虚情假意地说着早已背熟的台词,脸上带着笑,心里却各怀鬼胎。    28 28、(二十八) ...   第二天,我在家无事可做,就又跑到展厅来了,虽然不见得有人买画,但和朋友喝喝茶聊聊天,消磨消磨时光也是好的。   待到出门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刚走出画廊,就看见叶砚的车停在不远的街边。   是那辆银灰色的宝马,前后坐过几次,故而印象很深。   他的车怎么会在这里?莫非,他人在附近?我诧异地想。   但随即又转念,也可能只不过是一辆相似的车子而已,毕竟,这种款式的宝马满大街多得是。而且,我又不曾注意过他的车牌号,怎么能确定眼前这辆就是他的?   再说了,就算是他的车又与我有何相干?我觉得自己很可笑,像是在暗暗期待什么似的。   我掉转头,向路的另一边走去。   天阴沉沉的,可能又要下雨,北京的这个季节非常有趣,常常在傍晚的时候来场暴雨,扰乱原本就混乱不堪的城市交通。显然,老天也是喜欢搞恶作剧的。   我正低头慢慢走着,有人挡在了我面前。   我抬头一看,是叶砚。   穿了件蓝灰细条纹的衬衫,黑色仔裤,脸上带着笑,手里拿着车钥匙,一晃一晃的。   哦,原来刚才那辆车果真是他的。我想。可是,他来这里做什么?总不见得是来买画吧?或者,仍想劝说我将那张画卖给他的女朋友?   我心里翻江倒海,表面上却朝他客气地微笑,“是你,这么……巧?”   “回家?我送你回去。”他这样说。   “不用,我坐公车就很好,谢谢。”我礼貌地推辞。   “走吧,快下雨了,公车不好等。”他催促着。   “真的不用,我自己可以回,你去忙吧。”   他微微一笑,说:“没什么可忙的,我刚从公司回来,路过这里,正好看见你在里面,就在路边等了一会。”   “哦,可是……”   “别再可是了,走吧,再不走,又要堵车了。”他突然伸出手,一把拉住了我。   他的力气很大,手强壮而温暖,我不禁愣了一下,心里突地一跳,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他已经拽着我大步往停车处走去,我不想在大街上同他拉拉扯扯的,只好跟着他上了车。   关上车门,他问我:“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   “不用,谢谢。”   “干嘛这样客气?也到吃晚餐的时候了,你不饿吗?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你肯定喜欢。”他看我一眼,笑起来。   “抱歉,我真的不想吃,有点累了,想早些回去。”我说。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是不是空调开得太冷了?”他一边说,一边将空调开关向左旋了些。   “没事,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他又看我一眼,不作声,只是将车开得飞快。   过了一会,他又问我:“听说久庄要拆了?”   “嗯。”我并不想提起这件不愉快的事,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我前几天听一个朋友讲的。”   “哦。”   “据说正式的拆迁文件已经下达了,过几日就要开拆。”   “可能吧。”   “听说你们要维权?”   “对。”   “估计用处不大,政府开了口的事,通常不会再有什么更改的。”   “或许。”   “你打算搬到哪里去?”   “不知道。”   “有合适的地方吗?”   “正在找。”   “这么匆忙,不太好找吧?”   “嗯。”   “如果找不着怎么办?”他锲而不舍地追问着。   我忍无可忍,不由笑了起来,“能怎么办?大不了回老家呗。”   他没再发问,沉默地开着车。   我也沉默地坐在一边,想自己的心事。   车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乌云密布,看来,这一场大雨在所难免。   幸好,画廊离久庄不算甚远,一路上也较为畅通,很快就到了我住的院门口。   我扭头向他道谢:“谢谢你送我回来,快下雨了,就不请你进去坐了,再见。”然后拉开门跳下车。   他笑一笑,没作声,向我点点头,便将车开走了。      进屋只得片刻,外面就天昏地暗,狂风大作,没多久又开始雷电交加,转瞬间落下了豆大的雨点,接着,倾盆大雨便从天而降。   我关好所有的门窗,坐在屋里,看着窗外连成一片的沉沉雨幕,暗自庆幸。   回来得真巧,再晚半小时,肯定就要淋个透湿了。   无论怎样,还是要感谢叶砚的,不然,我这会子还在路上奔波呢。也不晓得他现在开到哪里了?应该快到了吧?但愿他没被堵在路上才好。   我烧了壶水,正打算舒舒服服地喝杯茶,再躺在沙发上看几页小说。   却听见外面有人敲门。   咦,不会吧,下这么大雨还有人来。莫非是叶砚又回来了不成?   我疑惑地打开门,不禁“啊”的叫出声来。   是天晨。浑身透湿,神色呆滞地站在门前。   我赶紧将她拉进屋来。   “你去了哪里?怎么淋成这样?”   她不答。   我拿出块干毛巾,对着她兜头兜脸地擦过去,嘴里还唠叨个不休,“你不是说去接小朋了吗?怎么会淋成这样?也不知道找个地方避避雨……咦,小朋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她一声不吭,傻傻地站在那里任我摆布。   我突然觉得不对劲,手上的动作静止下来。   “怎么了?”我问她。   她的眼睛看向窗外,脸色苍白到极点。   “小朋呢?”我再问,心里已经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不搭腔,也不看我。   我面对她,温和地说:“天晨,我是尤加,你看看我,好吗?”   她缓缓将目光转向我,眼睛里虚空一片,完全找不到焦点。   我一直平静地望着她。   片刻后,她猛地抱住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我这才放下心来。   哭吧,哭吧,只要能知道哭就好。   她不知道哭了多久,我也不敢动,站在那里任她抱着,只觉自己浑身湿漉漉的,也不晓得是被她的眼泪还是她身上的雨水给弄湿的。   终于,她抽抽噎噎地停住了哭泣,慢慢放开我。   我一个字也没问,去衣柜里找出两件干净的睡衣,又过去泡了壶热茶。然后,将一件衣服递到她面前,说:“先把湿衣服换下来。”   她默默地换过衣服,在沙发上坐下,我又递上一杯热腾腾的红茶,“喝吧,不然会着凉。”   她喝着茶,我也去旁边换□上那条透湿的裙子。   我坐到她面前,一语不发。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雨声很大,敲打得玻璃噼噼啪啪直响,愈发显出屋内的静谧一片。   天晨微低着头,双手捧起茶杯,若有若无的热气使她的脸显得格外迷蒙,过了一会,她忽然开口,轻轻说:“尤加,我想家了。”许是刚刚哭过的缘故,她的声音很低哑,带着股苍茫感。   我知道她所谓的家是指远在哈尔滨的那个家,她父母的家。   “那就回去看看,又不算很远。明天我陪你去买票。”   “尤加,你已经猜到了,是吗?”天晨问我,语气很平淡。   “是,大致……猜到一点。”我说。   她茫然地抬起头,看向我,嘴角却绽开一个恍惚的微笑,“尤加,小朋跟我分手了。”   “嗯,我知道。”我答。   “想不到吧,是他提出的分手。”   “那是他没福气。”我说。   她的表情很复杂,脸色阴郁,但是她还在微笑,笑得很凄凉,“他说跟我在一起,实在太委屈我……其实我知道,是他找到更好的了。”   “他该死。”   “我早就应该想到的,他这么久都不愿意回来……以前我只要在家待两天,他就会吵着让我早些回来。可是,这一次,他居然一点也不想我……”   “他实在是蠢。”   “尤加,是不是我不够好?”她收住笑容,认真地问我。   “不,你是见过最优秀的女孩,是他配不上你。”我温柔地答。   她点点头,“你在安慰我,我知道。”   “我说的是实话,不然你去问老李。”   她又笑了,“是的,老李一向喜欢我,他才不会嫌我不好。”   我也微笑起来。心里却恍惚想起,仿佛哪一天曾跟老李聊起过天晨,他说她是个傻丫头。真让他给说中了,可不就是个傻丫头,只有傻丫头才相信爱情,男人们早就不相信爱情了。   “尤加,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去求他,求他重新回到我身边?”   “你愿意这样做吗?”   “如果他能回来,我想我愿意……可是他不会回来了,永远都不会,我知道。”天晨还在微笑,然而那微笑是被水浸湿后严重褪了色的。   “那就不要他好了,咱们再另找一个。”   “我不想找了,太累了……”   “那就不找,自己过也很好。”   “一个人太寂寞了……”   “没关系,以后总会碰到好男人的。”   “好男人?”天晨怔怔地重复一句,目光微湿,“会吗?”   “会的,一定会。”我肯定地回答。   她呆呆地看着我,过一会,又问:“尤加,你知道小朋为什么要离开我吗?”   “为什么?”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那个戴着一千多万玉佩的女人吗?”   “啊……是她。”我震惊。   “她家里很有钱,自己还开了画廊,就是她要跟小朋签约的,小朋却一直没告诉我……她其实不是看中了小朋的画,是看上了他的人。”天晨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好笑吧,我真没想到,小朋也会被人家看中!以前他老是因为这个跟我吵,现在倒好,那女人一说,他就乖乖跟她走了。”   我心疼地握住她的手,手心冰冷,像刚从寒冬里走来一样,“好了,天晨,我们不说他了,让他去死,反正跟咱们没关系了。”   “好,不说就不说。”她点头同意,靠在沙发上闭目休息,可能适才太累了,没多久就睡着了。   我拿了条薄毯给她盖上,看着她熟睡时仍旧娇美如花的面容,心中有着说不出的难过。   坦白地讲,我也没料到竟然小朋先提出分手,虽然想过他们两个未必会一帆风顺,但,我总以为可能会是天晨,毕竟,她面对的诱惑更多。可是,真讽刺,女人尚且可以一次次地为了爱情而拒绝诱惑,男人却做不到。   我想起小朋以前常常会有的那种略带羞涩的笑容,禁不住在心底叹息。      我的手机突然“嘀嘀”响了两声,有短信进来。   我打开一看,居然是小朋发的。   他说:“尤加,你出来一下好吗?我在院外。”   我朝天晨望一眼,她还在睡,没什么动静。   我轻轻开门出去,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天色清澄,空气格外洁净。   院门口停了辆黑色的车,很像样的一辆车。哦,小朋终于不用再开他那辆动不动就熄火的破吉普了。   我走过去。   车门从里面打开,我坐上车。   小朋正伏在方向盘上,一身光鲜的名牌休闲服,很帅,只是脸上倒没有我想像中的容光焕发。   他问我:“天晨在你那儿?”   我点点头。   “她,怎么样了?”他又问。   我说:“你现在还管她怎么样干嘛,反正无论怎样也与你无关了。”   他沮丧地看我,“尤加,你也生我气了。”   我失笑,“我生不生你的气有什么要紧?你又不是我什么人。”   “可我们毕竟是朋友。”   “不,你不是。天晨才是我朋友。”   “对不起,我知道自己罪无可赦。”   “没那么严重。”   他呆了呆,又说:“尤加,其实我也没法子……你知道,再这样下去我就快疯了,一年又一年,无何止地失望再失望,谁能禁得住?对我来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不能放弃。我毕竟是个男人,已经三十岁的男人了,事业不能没有一点开始。”   我嘲讽道:“哦,那么我应该恭喜你了。”   “不,尤加,你用不着挖苦我。谁也不比谁高尚多少,遇到这种事,哪个人都会像我这样做。”   我气极,“你倒是有理,一棒打倒一片。你难道不记得,天晨为你,拒绝过多少类似的诱惑?”   “那是因为那些诱惑都不够份量。”他振振有辞地说,“如果她碰到的是一个既英俊又富有,既年轻又温柔,有情趣,爱她,而且偏偏又能帮她发展事业的人,你说她会不动心?”   我怵然而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清楚小朋完全是在强词夺理,为自己狡辩。但是,也不得不说他的话有几分道理。有时候,我们之所以能够坚守,或许只是因为没有碰到更好的。   小朋叹息,“她没有天晨漂亮,但是她很爱我,欣赏我,崇拜我,愿意帮我做展览、宣传、出画册,她年轻,清秀,脾气好,没有一点娇奢,更重要的,她还懂得处处维护我的自尊,不让我感觉是在出卖自己。你说,我能怎么办?要是你,又会怎么办?”   我静了一会,轻声说:“其实你完全不必跟我说这些,我又不是天晨。”   “我知道,我也没跟天晨这样说……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除了你,我也不敢找别人。”   我不吭声。   他又长叹一声,说:“尤加,我走了,以后也不会再回来了,我打算在那边发展,或者,去国外也有可能。麻烦你好好照顾天晨,劝她想开点,为我不值得伤心。”   “你放心,她想得很开,她根本没伤心。”我冷冷地说。   他点头,眼中却闪过一丝茫然,“是吗?……那就好,那我走了。”   我扭头下了车。   他仿佛迟疑了一会,终于还是将车开走了。   我看着那远去的车影,想:无论怎样,他心里毕竟还是有点后悔的吧。   他跟天晨,从相识到现在,已经整整四年了,不知道吵过多少次,却总是越吵越爱,像这样伤筋动骨的爱,一个人一生又能有几次?   可是,无论怎样相爱,也敌不过现实的侵蚀。原来山盟海誓说遍,似这般,都付与过眼云烟。   那么,这世界上究竟还有没有爱情?我忽觉迷惑。    29 29、(二十九) ...   天晨回家了,她哥哥亲自过来接她。   我送她上了火车,她只带了这几年画的画,卷成一卷,塞在一个塑料圆筒里,其他什么也不要。   她说:“尤加,你瞧,来了这儿五六年,最后就只得这几张画。”   我说:“有画就好,毕竟,对我们言,它是最重要的,其他,不过是些身外之物。”   她对着我微微一笑,“就您总会宽慰我,以后,只怕再也没有人能像你这样,时时陪我喝酒聊天了,我想我肯定会很寂寞的。”   我心中只觉凄凉,可仍然笑道:“胡说八道,怎会寂寞?你是回家,又不是充军。再说,我们会常常联系的。”   她摇摇头,“离得太远了。”   我的鼻子又酸又涩,仿佛有泪水想要涌出。我努力克制。   天晨又说:“尤加,我屋里那些东西,麻烦你帮我扔掉,懒得扔的话,就丢在那好了,反正也要拆迁了,随它去吧。”   我笑,“好的,放心。回家好好休息,有时间我一定去看你。”   她点头,抱我一下,依依不舍地上了车。   车开了,我还站在月台上,她在车窗里,隔着层玻璃,朝我挥手,我忽然之间泪流满面。   我不舍得天晨离开,这些年在北京,我也就交了她这么一个能够共谋一醉的知心好友。她这次一走,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可是我也知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早晚都有那么一天,我们不得不分别。   没谁能陪谁一辈子。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依稀回到我刚来北京的时候,那时,我还很年轻,满脑子都是希望与梦想,那时候,天晨还没认识小朋,我也没遇到那些不想遇到的人。我们一起在美院进修,每天都躲在画室画画,偶尔出去吃吃小馆子,就觉得快活赛神仙。   虽然很穷,可是仍然是快乐的,一种年轻的简单的糊里糊涂的快乐……      我们的画展即将结束,跟预想中一样,因为经济危机,根本没人买画,一张也没卖掉,倒白白花了不少装裱、运送及交际费。   玲子笑说:“我们这是在赔本赚吆喝嘛。”   我也笑,“嗨,能赚点吆喝也好,做生意还不就是有赔有赚。”   大家听了都笑,均颇感无奈。   我找到老李,问他:“你手上还有没有活?给我一个做做吧。”   “咦,你不是向来不屑于画这些东西的吗?”   “唉,此一时彼一时。”   “好吧,前几天正好揽了两个,分你一个。”   我立刻感恩戴德地道谢。   又是一张裸女,姿态艳丽,比上次那个还要可怕。   但我却安然自若地对着它,不再痛苦也不再抱怨。   没办法,我需要用钱,我总得维持最基本的生活。   拆迁之事已是迫在眉睫,可我连今后自己的住处到底在哪还根本不知道呢!画一张没卖掉,钱却赔进去不少,眼下我手里,所有现金零零碎碎加起来,还不到四位数。都这种时候了,不挣点钱行吗?   我站在画架前面,一边闲闲而想,一边心平气和地在雪白的画布上起着稿。    30 30、(三十) ...   叶砚又来找我的时候,正是黄昏。   透过窗户看出去,但见斜阳西下,灰紫的天空中浮起大朵大朵玫瑰色的云。   暮色很美,然而我却无暇理会,我在屋内赶着画那张新的裸女。   听到门响,我匆匆前去应门,见是叶砚,也只微怔一下,并没有过多的惊奇,早已习惯他的神出鬼没了。   我说:“哦,是你,请进。”   他走进来。   我关上门,重又回到画架前,口里对他说:“抱歉,我正忙着,你自己随便坐,桌上有刚泡好的茶。”   他没坐,跟着我走过来,看我画画。   底稿早已起好,我此时正费劲地一笔一笔细细描绘那女人丰硕无比的胸部。   他一言不发地站在我身后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不耐地问道:“你非得画这样的东西吗?”   “不然怎样?”   “再画下去,色彩感觉就全没了,你简直是在糟塌自己。”   “你以为我想画啊,可是不画我吃什么?”我故作俏皮地答,没回头,继续下笔如飞。   他沉默半晌,忽然郑重其事地说:“好了,尤加,麻烦你先暂停一下,我有点话想跟你说。”   自我们相识以来,他很少用这样正经的语气跟我讲话,我不禁转身诧异地看他一眼,见他眉头紧皱,目光严肃,可神情分明又显出几分莫名的焦虑。   我握着画笔,心里有些犹疑不定。   他今天怎么感觉怪怪的?他想跟我说什么?可是,我们之间又有什么话好说?   他已经自顾在那张旧沙发上坐了下来,左手搭在侧面的扶手上,纤长有力的手指一下一下轻轻叩击着布面,似乎真有些心事。   我只得放下笔,坐到沙发前的椅上,“说吧,我听着呢。”   他看看我,却又踌躇起来,欲语还休,像是很难开口的样子。   我安静地等着。   过了许久,他终于开口道:“尤加,别再这样委屈自己了,跟我走吧。”   他这话有点不着边际,我顿觉纳罕,“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不,你明白的。你这么聪明,岂能不明白?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一直很喜欢你。”   他居然说他喜欢我!?真的假的?他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是在开玩笑吧……我在心里胡乱猜测,面上却十分镇定,一声不响地听他说着。   “久庄马上就拆了,你也不要再抱什么希望,维权也好,抗议也罢,都只是些天真的想法,在这个时代,艺术家根本就没有发言权,再怎么折腾也无用。而且,想必你也知道,艺术创作实际上是需要一个稳固的经济基础来支撑的,任何艺术都不可能脱离金钱孤立存在,是以,贫穷很难成就艺术家,像梵高那样过一生,虽然值得人敬佩,可是又有什么意义呢?”   绕这么大圈子,连梵高都扯出来了,他究竟想说什么?我暗暗嘀咕。   “正是为此,我当初才放弃绘画,选择经商的,我不能一辈子做一个贫困潦倒的穷画家,终日等待好运的降临。或许我不够坚定,但是我相信我还算聪明,否则,我可能也是这群即将流离失所的艺术家们之一……我承认自己仍旧喜欢绘画,所以每次看到你,就会想起当年的我。不过,你比我要勇敢得多,一个女孩子,竟然能坚守自己的理想这么久,真是难得。”说到这,他朝我看一眼,微微笑起来。   我怔怔地看着他。   他想了想,又说:“也许你不相信,但是,我确实很喜欢你。我这人向来不跟女人说谎话的,因为根本没那个必要。”   “所以呢?”我轻问。   “所以,我不想再看着你受委屈,住在这样简陋的地方,画这样的东西,生生在糟塌自己。我希望你能跟我走,之后,你可以继续画画,画你自己想画的,做一切你喜欢做的事情,不要再担心赚不赚钱,那些都让我来操心好了。尤加,你要知道,长期为了生活而委屈自己对艺术家来说是很痛苦的事,我不希望你继续承受这种痛苦,其实有很多事情,我完全可以替你办到,你无需再去理会那些俗事,只要安心继续你的梦想就好。”他从容不迫,娓娓道来。   我呆呆地听着,一语不发。   “我很早就想跟你说这番话,等了很久,一直也没找到机会,可今天,我实在不想再等下去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做那些原本不该你做的事……”   我忽然打断他,“叶先生,对不起,我还是不懂你的意思,请恕我直言,你总不会是在向我求婚吧?”   他看着我,脸色很淡定,“不,当然不是。”   “你已经结婚了是不是?”   “没有,我一直单身。”他想了想,又强调,“而且,将永远单身。”   我看他一眼。   “我曾经发过誓,这辈子是不会结婚的。”他轻描淡写地解释。   我笑起来,“那么,你是想让我和你同居?”   “不,我另外有住处,除非你愿意,我可以不打扰你的生活。”   “哦,明白了,你是说你想包养我。”   他眼睛暗了暗,仿佛有些受伤的神情,“你非要将话说得那般难听吗?”   我耸耸肩,“可是事实上就是这样啊,你已经清楚表达了你的意思。”   他不作声。   我又说:“真好笑,我还以为现在早就不流行包养了呢,原来还是有的。”   他仍然不作声,只是盯着我看。   隔一会,我平静地问他,“为什么找我?”   “因为我喜欢你,尤其喜欢听你说话,你是个很好的谈话对象。”   “哦,是吗?”   “和你在一起,感觉很轻松。”   “多谢。可是,你的女朋友会愿意么?”   “我没有女朋友。”   “张乔难道不是吗?”   “张乔?”他轻笑起来,嘲弄地说,“谁告诉你她是我的女朋友?我可没答应。”   我没搭腔。   他说:“我不会亏待你的,我想,你也并不讨厌我,我们会过得很愉快的。是不是?”   我还是不搭腔。   片刻后,他又说:“或者,你也可以说说你的想法。”   我望向他,笑起来,“我的想法?我想我首先要谢谢你,真的,我觉得非常荣幸,你居然能看中我这样一个姿色平平的女人,为什么呢?男人找情妇不是要首选漂亮吗?显然,叶先生,你很没眼光啊。”   他听出了我的讥讽,表情忽然之间变得复杂起来,阴晴不定的,虽然脸上还带着微笑,眼睛却紧紧盯着我。   我继续说:“是,你说得很对,像我这样一个穷女孩,居无定所,还想坚持自己的人生理想,实在是太可笑。承蒙你能看得起我,那么,你觉得,我是不是应该立刻跪下来,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地向你致谢,以图报你的知遇之恩呢?”   他很有些不悦,“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为你提供一个更理想的环境,尽我所能。”   “哦,那么说我还是要感激你喽。”   他叹口气,“尤加,如果我的话伤害到你,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只是坦白地讲出自己的想法而已。或许我有些考虑不周,但请你理解,我的出发点是好的。”   我不响。   他又说:“或者,你需要考虑几天?”   “不,用不着考虑,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非常感谢你瞧得上我,但是很遗憾,我,不,愿,意。”我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说道。   他怔在那里,非常愤怒非常困惑的样子。   “为什么?”他问。   “不为什么。”我答。   他还想再说话,我已经站起身,走到门边,打开门,“对不起,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叶先生,您请吧。”   我的脸上带着甜美的微笑,然而眼睛看也不看他。   他无奈,又呆了一会,只能走了。   我大力关上房门,然后蜷缩在门边,只觉有无尽悲哀袭上心头,忽然间很想哭。只是这样一想,眼泪便立刻跟着落下来,不停地流淌,挡都挡不住。   刚才,他这番话,让我的心瞬间从高空直坠而下,跌落到万丈深渊。   我并不是天真少女,我知道自己平凡至极,我也知道这年头大家都很现实,不可能有什么所谓的爱情神话降临到我头上,但是,我还是宁愿在心里有那么一点祈盼,一点奢望,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然而,这个残酷的人,他是那样无情地冷血地粉碎了我的梦幻,他仿佛是在数九寒天的室外,兜头给我来了盆冷水,让我彻底清醒过来。   他的语气是那样冷静沉着,就像是在谈一笔生意一样。当然,说不定这也只是他谈过的无数生意中的一笔而已。   哭过之后,我又很想笑。   最近这是怎么了,先是傅严,再是叶砚,一个接一个地告诉我,他们想包养我。看来得找本黄历瞧瞧了,是不是今年命犯桃花啊?   不过,就算是桃花也全是些烂桃花,一个能托付终身的好男人也没有。   我想起适才叶砚说他不想结婚,那是自然,对一个惯于游戏花丛的人来讲,结了婚哪有单身更方便。   其实,我对结不结婚也无所谓,父母的失败经历让我对婚姻有种天生的恐惧,甚至,我常常担心自己会获得他们的遗传,基因中就缺乏那种能够经营好婚姻的智慧与天赋。   但是,在我的潜意识里,我仍然会渴望爱情的到来,希望有那么一天,在我的生命中,会出现一个深爱我并且也值得我深爱的男人,他会与我相依为命,永远支持我,爱护我,忠于我。   这难道有错吗?这一切真的只能是奢望么?    31 31、(三十一) ...   第二天早上,我还没起床,就被震天响的敲门声给惊醒了。   我睁开眼,有一瞬间的迷糊,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   敲门声还在继续,很响,十分不礼貌。   我不满地嘟哝道:“谁啊?大清早的,这么讨厌。”   门外那人已经不耐烦了,开始叫喊。   我这才听出仿佛是房东的声音,赶紧从床上下来,随便披了件衣服,跑过去开门。   果然,站在门外的正是房东。   她火急火燎地跟我说:“尤老师,你睡得够沉的,我敲了半天你也听不见。”   我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昨晚睡太迟了。你有什么事吗?”   她无比诧异地瞪我一眼,“你怎么啥都不晓得啊,马上就要拆了,我得把屋里的家具搬回去。”   “啊,不是还没确定吗?我们还在争取呢。”我急道。   “争取啥呀,一点用也没有,你们这些人也不知咋想的?村委会昨天就通知我们了,肯定得拆,让我们趁早把东西拿走。”她边说边走进屋来,左右巡查。   我没办法,只能跟在她身后。   “我说,尤老师,这屋里你也没啥自己的东西吧?”   “除了画框,还有那个小衣柜,其他就没什么了。”   “这沙发也破得够呛了,得,我也不要了,就把床和桌子拉走就行。”她拍拍沙发背,很大方地说。   “是。”我应付道。   “这样吧,明后天我就找人来搬,你在家里吧?”她问。   “应该在,要么你来之前给我打电话?”   “不用了,我看你也不怎么出门,我直接过来就行。”   “那好吧。”   “尤老师,你搬到哪儿呀?”她办完正事,又好奇地打听起来。   “我,还没定呢。”我支吾道。   “这会儿还没定,得赶紧的了,说搬就搬的。”   我看她心情很好的样子,忍不住问道:“怎么你们都同意拆吗?”   她很奇怪地看看我,“为啥不愿意呢?一平米赔我们好几千呢。老实跟你说,就你这间屋,我家孩子他爸能弄辆不错的车开开呢。”她的话语里透着得意。   “哦,是这样。”我算明白了,看来我们这帮人真是在孤军奋战。   房东走后,我也没心情再画什么裸女了,胡乱洗了把脸,出去找人商量。   老李不在家,房门上挂着锁,给他打电话也不接,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我又赶到罗姐那里,她倒是在,不过跟我一样,还没起床。   她睡眼朦胧地问我:“尤加,你怎么满头大汗?出什么事了?”   “罗姐,我怎么听房东说这两天就要拆了,她刚才说要把家具搬走呢。”   “你不知道啊,哦,老李可能忘记跟你讲了。最后通谍已经下达了,看来他们要来真的了。”   “那我们怎么办?”   “谁知道?估计还得再最后抗争一把呗。”   “有人搬走吗?”   “当然没有,咱们西区的人是没地方搬,东区那边是嫌得不到赔偿,他们又是装暖气又是修阁楼的,花了不少钱和功夫,这下一拆,全搭进去了,所以也不愿意搬。现在就是这样喽,矛盾已经被激化了,大家都在拭目而待,看看究竟谁先做出让步。”   “那,这样说的话,一天两天只怕也搬不了。”   “不知道,先跟着大伙看看再说吧。你也别太担心了,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   “嗯,也是。”我笑道。   从罗姐家出来,我回到自己屋里。   想了想,我决定还是先把东西归纳整理一下,这样一旦要搬的话,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一直以为自己东西很少,谁知道一收拾起来,才发现乱七八糟的零碎物件竟然有那样多,别的不说,只是书报杂志衣服就装了两大箱。   唉,人为什么非得拥有这么多的身外之物呢?我感慨。   理杂物的时候,不小心又看到那个装蛋糕的纸盒。   不免有些黯然。   叶砚那天怒极而走,其后并没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可能他觉得没必要吧。不过一笔没谈成的生意而已,多一个少一个无所谓。   可是,明知道是这样,我却仍然很不争气地怀念起他带我出去吃饭,和我一起开车夜游,以及给我送蛋糕的那些个夜晚。   再是坚强,也还是个女人,渴望一种被异性关爱的感觉。   我叹息一声,将盒子扔进纸箱里。      晚上,老李过来通知我,说大家已经商议就绪,打算明天上午进行静坐抗议,他还拿出一张呼吁书,上面密密麻麻签满了名字。   “就差你们几个没签了,喏,在这下面,把你的名字写上。明天,我们要把这个贴到墙上去。”   我听话地在他指定的地方签了名,然后问道:“明天会有多少人到场?”   “基本上都在,总得有好几百人吧,除了个别已经回家了的。”   “哦,只是静坐吗?”   “不然还能怎样?别担心,不会有什么剧烈冲突,就是集体静坐抗议,摆个‘SOS’的造型。”   “啊,还要摆造型?”   “是呀,好歹也算是个行为艺术吧。”   我忍不住笑起来,这才发觉他也是有优点的,居然这种时候还忘不了幽默。   但是,我仍有些担心,“老李,最后通谍都下了,你说,我们这样做还有用吗?”   老李叹息道:“管他有用无用,总得先试试再说。”   我只好也跟着无奈地叹气。      是日上午,我正跟大家一起在村口静坐抗议,忽然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   自从那天她痛骂我一顿之后,我们有好些天未曾通话。   我看着她的号码,心中喜悦,看来她的气消了,我想。   接通后,我开心地叫了一声:“妈。”   却未料,里面传来个男人的声音,“小加,是我。”   我怔了怔,怎么是老刘?我妈呢?   老刘的声音很焦急,“小加,你得赶快回来,你妈她身体不太好。”   我的心猛然跳动剧烈,失声道:“我妈怎么了?”   “你别急,她住院了,现在情况还好,你先回来再说吧。”   “好,好,我这就回去,是在县医院吗?”   “是,在十楼。”   我挂了电话,心中慌乱,深一脚浅一脚地找到老李,“老李,对不起,我得回趟老家,我母亲病了。”   “哦,那你快走吧,没事儿,这里有我们。”   “你身上有没有钱,先借我一点。”   “有,你要多少?”   “五千有没有?”   “没那么多,只有两千。”   “先给我吧,我再去问问罗姐。对了,还得麻烦你,开车送我到外面大路上,我要打车去机场。”   “好,没问题。”   我回屋拿了证件,又胡乱塞了两件衣服到包里,锁上门出来,坐了老李的车到村外,又叫了辆黑车往机场疾驰而去。    32 32、(三十二) ...   到了机场,买了最近的航班,飞机落地,再转大巴,等回到家乡的时候,也已经是下午了。   我赶到医院,只看见老刘垂着头,坐在病房外面的长椅上。   我急步冲过去:“刘伯伯,我妈呢?”   他抬起头来,“啊,小加,你到了?”   “是,我妈在哪?”我的声音颤抖着。   “你先坐下,我慢慢跟你说。”我这才发现他神情疲惫,眼睛红肿,头发也乱七八糟。   我立刻尖叫起来,“我妈死了,她已经死了,是不是?”   “不,没有,没有,你别急。”   我不信,继续大声叫喊,有人从房内探头出来看,可我什么也顾不得了。   老刘赶紧拉住我,“小加,我没骗你,你妈好好的,她在ICU监护室里,真的,不信我带你去问大夫。”   我这才停止叫喊,暂时放下心来。   “刘伯伯,我妈身体一向很好,这次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叹一口气,“我也不知道呢,早上起来,我问她要不要一起下去锻炼,她说好,让我等她一会,她去个洗手间。我就在楼下等着,可左等右等都不见她,我奇怪,就上去看看,结果,结果见她……”他的声音哽咽起来,“她躺在洗手间的地上,已经昏过去了。我吓坏了,赶紧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她怎么会昏倒呢?是不是低血糖啊?我妈有时会有点低血糖的。”   “不是,医生说是急性心梗。”   “急性心梗?这是什么病?”   “就是急性心肌梗死,说是属于心脏病的一种。”   “我妈以前没有心脏病啊。”   “唉,是啊,我也这样跟医生说的,可他们说这是中老年人很常见的一种病。”   “那,我能不能见见我妈?”   “现在不能,ICU监护室不让家属随便进,等会我们去找主治大夫,看看能不能让你进去一次。”   “很严重吗?为什么要进这个监护室?”我傻傻地问。   老刘看我一眼,张张嘴想说什么,却还是没说。   我注意到了,心又开始怦怦跳起来,老刘怎么这般吞吐?莫非我妈这病很厉害?   “刘伯伯,我妈到底是什么情况?您别瞒我了,全告诉我吧。”   他听了,轻轻叹口气,“小加,你还是个孩子。”   “不,我不是小孩子了,而且,我妈也只有我这一个亲人,您得跟我说实话。”   “我知道,那你答应我,别太着急了。”   “好,你说。”   “你妈这次,据医生说是挺严重的,救护车把我们带到医院,就开始进行抢救,救过来以后,我以为你妈就好了,还很高兴。可是她一直说不舒服,胸口闷,喘不过气来,我去问大夫,他们说心脏已经大面积坏死,非常麻烦。我慌了,问该怎么办?说也只能再进一步观察。后来……”说到这里,他又停住了。   我一颗心揪得紧紧的,浑身麻木,已经不知该作什么反应了,见他不说了,慌忙问:“后来怎么样?”   “后来,我给你打了电话,又去告诉你妈,说你很快就回来了,她还怪我不该告诉你。可是,谁知道,中午的时候,你妈突然就不行了,一下子连心跳都停止了……医生赶紧抢救,还用了电击,这才又给救过来了。我当时都吓坏了,怕你回来没法跟你交待……然后,又来了个专家,建议进ICU监护室,用呼吸机辅助治疗,说住几天再看情况。所以,就赶紧把她送进去了,我去里面看过她一次,好像比上午好多了,她说没那么难受了。”   我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我无法想像当时的情景,如果,如果我妈没能醒过来,那我是不是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我用手撑着头,放肆地流着泪。   哭了一会,我又突然想起,不,我现在不能哭,母亲并没有死,她还活着,我还能看见她,我应该高兴才是。而且,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我怎么能只顾坐在这里流眼泪呢?   我胡乱擦擦脸,问一旁的老刘:“刘伯伯,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我妈?”   “得去问问大夫看?”   “那我现在就去问,大夫办公室在哪里?”   “我带你去。”   我们去了医生值班室,大致了解到母亲的病情。可是,坦白的讲,我听得稀里糊涂,那些复杂的专用医学名词一个也记不住,我其实也不想听那么多,我只想知道,我妈到底还能不能好起来?   我问医生:“我妈还能好吗?”   他看看我,说:“这个很难讲,这种急性心梗,死亡率很高,送来又不够及时,心脏已经大面积坏死,幸好,病人还算年轻,否则估计早就抢救不过来了。不过,现在心梗患者的年龄也逐渐年轻化,所以,你们要配合医院的治疗……”   我非常不礼貌地打断他的话,“我们一定配合,但是,我现在能不能去看看她?”   “这个……”他沉吟,“我做不了主,得去问ICU的人。”   老刘在一旁插嘴,“麻烦王医生帮我们问问好吗?这是她女儿,刚从北京赶回来,连她妈一面也没见到呢。”   那医生想了半天,“那好吧,我给你们写个条子,你们去试试吧。”   “好,好,谢谢王医生了。”   我们又拿着条子到了ICU,在门口按了铃,有个护士出来,问我们何事?   我把条子交给她,她看了看,说:“等一会吧。”又将门关上了。   我站在门口耐心等着。   过了好半天,门开了,她探出头来,喊:“谢丽谨的家属。”   我怔一下,忙说:“在这里。”很少会在公共场合听到母亲的名字,只觉十分陌生。   在护士的指示下,我先换了鞋子,又罩上件莫名其妙的衣服,然后才进到一间病房,见到了躺在床上的母亲。   一开始,我完全没有认出母亲来,她全身□,只盖了条白色的被单,闭着眼睛,两只手上插满各种粗粗细细的管子,鼻子上也罩着个透明的塑料面罩。   看见她这个样子,我的鼻子酸苦,眼泪又禁不住往下掉,我轻轻喊她:“妈。”   她缓缓睁开眼睛,看见我,似乎怔了一下。   我凑到她面前,“妈,我是小加。”   她认出我,眼睛亮了,挣扎着想要坐起身。   一边的护工忙按住她,“不能起来,这样吧,我先给你拿掉呼吸机面罩,让你们母女说说话。”又嘱咐我,“抓紧时间,不要讲太多话。”   我猛点头。   去掉面罩后,我才看清,母亲的脸色非常难看,一片青白,毫无血色。   她看着我,问道:“小加,你回来了?”   “是,我到了一会了。”   “你别担心,我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好,我知道。”   “你自己的事情忙得怎么样了?”她问我。   她其实从不问我这些,现在一问,倒让我心酸无比。   我忙答:“都很好,你放心吧。”   她笑了,“那就好,你这孩子最懂事,从来都不让我操心。”   我拼命克制自己,不让眼泪流下来。   这时,母亲开始使劲喘气,好像极其憋闷的样子。   我手足无措,慌忙喊道:“妈,妈,你怎么了?”   护工已经过来,帮她罩上了面罩。   母亲在面罩下大睁着双眼,张开嘴,用力喘息,我看着,只觉无比凄凉。   护工对我示意,“出去吧,她不能讲太久话。”   我恋恋不舍地看着床上的母亲,哪里愿意就这样离开。   可是,没办法,还是一步一回头地出了监护室。   我找到老刘:“刘伯伯,您先在这里守着,我想再去找找医生。”   老刘说:“好,你去吧。”   我又来到医生值班室,找到刚才那个王医生,直截了当地问他:“请问,我母亲的情况是不是很糟糕?”   他思索一下,点点头,道:“我们会尽力,但你也要做好心理准备。”   “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很难,目前也只能先在ICU里维持着,她的情况是一离开呼吸机就不行,但是,我们不可能给她在普通病房配备呼吸机。”   “那么,就先住在ICU里好了。”我说。   “那也仅仅只是维持,不是长久之策。而且,ICU的费用非常高,不知你们的经济能力如何?”   我愣了愣,经济能力如何?是啊,我又有什么经济能力呢?   他看看我,又说:“如果经济能力允许,可以多住些日子,观察一下再说。否则也只能先转到CCU或是普通病房,那样就更不好说了。”   我没作声,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他又问我:“对了,你们是医保还是自费?”   我茫然地摇摇头。   他有些同情地看着我,说:“你最好先去问问你父亲,你们商量一下再作决定,总之,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我轻轻谢过他,转头出了办公室。   我的脚步有些虚无,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万事都离不开钱,母亲生病又怎么可能不需要钱呢?   我回到ICU的门口,见到老刘,他仍然呆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像在想什么心事。   我问他:“刘伯伯,你知不知道我妈有没有医保?”   他怔怔地说:“啊,医保?”   “是,我妈这次住院,是自费还是医保?”   他回过神来,摇头道:“没有医保,你应该晓得,你妈原先那个单位早就倒闭了,哪里还有什么医保?”   “那,这么说,我妈看病全是自费了?”   “是,平常她身体挺好的,偶尔有点小感冒,用我的医保卡去买点药也就够了。前一阵还说,要给她办个城镇无业人员医疗保险的,后来一忙也给耽误了。”   我不再说话了。   心里有着说不出道不明的悔意,我这才知道,自己是个多么不合格的女儿,亏得我平常还以孝女自称,我居然连母亲的身体状况如何都不知道,连她有没有医保都不清楚!还算什么女儿?!   我又问老刘:“刘伯伯,你知不知道ICU住一天要多少钱?”   他摇头,“不知道,我就是今天上午的时候交了三万块住院押金。”   我在心中叹息,三万元!还不过只是押金而已。可是,我呢?我现在连三千都没有,却还妄想要给母亲治病?多么可笑!   或许要到这种时候,才能体会到金钱对人的重要性吧。    33 33、(三十三) ...   我跟老刘在ICU门前一直守到晚上,那两扇大门始终紧闭着,只偶尔开启一下,进出几个身着白衣的医护人员。   我们坐在椅子上,身边坐着的也都是些相同境遇的人,大家默不作声,焦急地安静地等待着。   老刘不时轻声叹气,我忍不住对他说:“刘伯伯,不然您先回家吧,我一个人在这儿就行了。”   他忙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也想在这里等等。”   我看周围都是些年轻人或是中年人,像老刘那样年纪的人很少,便又说:“您年纪大了,熬夜不好,先回家休息,明早再过来也是一样的。”   他犹豫一下,“那,我回家给你拿件厚衣服?”   “不用了,我包里带衣服了,您赶紧回去吧。”   “好吧,那我先回去,明早再来。”   “嗯,您当心一点。”   “好,你自己也在这也要小心点。”他嘱咐。   “没事,您放心。”   老刘走后,我继续坐在那里等候,夜深了,身边有人在打盹,还有人在地上铺了席子瞌睡,然而我却一点睡意也无。   我脑子里空白一片,根本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我想给母亲治病,我想她好过来,可是,第一,我没有钱,一点也没有。第二,母亲究竟能好过来么,如果她不能好,我又该怎么办?我想都不敢想。   我这才明白,多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母亲的依靠,却原来,她才是我心里真正的依靠,倘若没有了她,我或许连独自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第二天上午,有护工过来送母亲的住院清单,我一项项仔细研究了半天,这才晓得原来母亲住在ICU里,各种治疗费用加起来,一天竟然要花这么多钱。   老刘从我手里接过清单,看了一会,没有作声。   我也没有作声。   我心里在想,无论如何,母亲现在还是他的妻子,好歹也跟了他五六年,他拿点钱出来给她治病也是应该的。   我的手机响了,是罗姐打来的。   “尤加,你在哪里?”刚一接通,她就着急地问。   “我还在家里,怎么了?”   “我们的抗议没有任何用,已经开始强制拆迁了,连警察都来了一堆,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暂时不能回去,我妈的情况不大好。”   “可是,他们都动手拆了。”   “随他们便吧。”   “那,你屋里的东西怎么办呢?”   “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想一想,说:“要么这样吧,我先把你的画搬到我那去,我和老李他们暂时先在燕郊找了个地方,等你回来再说,好吗?”   我感激不尽,说:“谢谢你,罗姐。”   “谢什么呀,你先照顾家里要紧。对了,除了画以外,还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一起搬走的。”   “哦,也没什么了,屋里的地上有两个纸箱,是我收拾好的杂物,如果方便的话,就一起帮我拿走吧。”   “好的。”   拆迁,北京,久庄……现在对我来说,仿佛另一个世界,我根本无心顾及。      过了许久许久,仿佛是下午了,我们俩始终坐在那里。   老刘忽然问我:“小加,你饿不饿?”   “我不饿,您要是饿了,就去吃点东西吧。”   “小加。”他又叫我一声。   我转向他,“什么事?刘伯伯。”   他却有些嗫嚅。   我看着他,他这两天明显憔悴许多,头发花白,眼里布满血丝,一下子老了十岁不止。   他想了又想,终于说:“小加,刚才医院来催交明天的押金。可是,我拿不出来那么多了……是这样,我原来是有点积蓄,给你妈看病应该不成问题。但前一阵让我女儿要走不少,她说想换房子,还要给外孙交上学的赞助费。我给她了,谁能想到你妈会突然……所以,手头也就没多少了。”   我静静地听他讲完这些,开口跟他说:“没关系,我有钱。”然后起身向大门口走去。   我一直走到住院大楼的外面,站在人来人往的院子里,太阳晒在我身上,暖洋洋的,我却只觉心里冰冷异常。   我无法怨恨老刘,我妈和他,毕竟是半路夫妻。   我只是为我妈不值,想不通她的命运怎地会那般悲惨?她长得不差,不知为何,却一生不如意,前后嫁了两个男人,然而没有一个能够靠得住。   接下来我要怎么办呢?   我口袋里根本没什么钱,走之前向老李和罗姐借了几千块,再加上我自己的那点,还不到五千,现在,所剩无几。   我知道母亲也没有积蓄,她年轻时虽然是师范毕业,可是却不幸分在了茶厂子弟小学,很早就跟着大批工人一起下岗,这些年都是帮别人左代一节课右代一节课对付着挣点收入,用来养活我和她自己。好容易等我读大学,她又认识了老刘,这才闲在家里,哪里会有什么存款?   我想到了父亲。   虽然知道没多少用处,我还是给他打了个电话。   果然,他告诉我他在广州。   我问:“怎么会跑到那里去?”   他有些得意:“你阿姨在这儿有亲戚,他们开了家茶叶店,叫我来帮帮忙,说我是这方面的专家。”   我顾不得听他讲那些,很干脆地问他有没有钱。   他立刻开始叫苦连天,“我才来几天,哪有什么钱?你要钱干嘛?”   我说:“我妈病了。”   他像是愣了愣,才说:“那我也没办法,再说,她不是又嫁人了么,找那个老头好了。”   我愤怒地挂掉电话。   仿佛是灵光一现,突然想起了叶砚的脸。      我想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   我给叶砚打了一个电话,我很佩服自己在紧要关头迸发出来的这种异乎寻常的冷静与镇定。   我说:“我是尤加。”   他说:“我知道。”   “那天你说的事,现在还算数吗?”   “当然,我一直在等你的答复。”   “好,我答应你。”   “谢谢。”   “但是你要先答允我一件事。”   “你说?”   “我现在急需用钱。”   “我这就给你送过去。”   “我不在北京,你打到我卡上吧。”   “你在哪里?”   “老家。”   “好,你把卡号告诉我,我立刻就打过去。”   我放下电话,心里忽然之间变得无比踏实起来。   原来竟然这样简单,有钱就能令人感觉踏实。难怪人人都想有钱。      过了大约半小时,我的手机响起来。   我接听,是叶砚。   他说:“已经给你打过去了。”   我说:“谢谢。”   “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母亲生病了。”   “什么病?对不起。”   “急性心梗。没关系。”   “在你们县医院?”   “是的。”   “好,我知道了,你自己要当心。”   “谢谢。”   我去医院大厅的提款机查了一下,钱果真已经到账,二十万,比我要得还要多一倍。   我笑出来,有钱的感觉真好。   取出一部分,先去交了明天的押金。然后又到医生值班室,问那个王医生说:“如果一直住在ICU,我母亲会不会好转?”   他有些诧异,估计不知我何以会跟昨天的态度截然不同。   “我们也无法保证,只能先作治疗,看看情况再讲。”   “好,我只是想说,请你们一定要想办法,不要担心治疗费,我们拿得起。”   “当然,我们会尽全力的,但是希望你明白,这不是钱的问题,有时候,钱再多也不见得能换回性命,你必须清楚这一点。”他说。   我向他笑一笑,点头表示理解。   但是我心里在想,有钱总归就有点希望,是吧。    34 34、(三十四) ...   母亲在ICU里整整住了三日,情况却没有多少好转。   我已经连着两夜没合眼了,因为精神高度紧张,居然也不觉得累。   昨天晚上,任蓝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她以为我在北京,我也没否认。   谁都有自己的难处,我又何必再给别人增添烦恼?   好在,她这次打电话来,并没什么重要事情,只是例行问候。   我用心聆听,却没在电话里听见那首熟悉的歌,不觉有点欣慰,哦,或者她已经走出往事了也说不定。   随便聊了几句后,她突然问我:“尤加,你最近见过叶砚么?”   我心里一慌,脸上竟发起热来,不由支吾道:“唔,见过一次,他来看我们的画展,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问问。你感觉他情绪如何?”   “啊,好像还不错。”   “那就好。”   “嗯。”   “你呢?还好吧。”   “还好。”   挂了电话,我紧张得一头汗,不敢跟她说得太多,特别是当她提起叶砚,我顿时心虚不已,莫名羞愧。   或许,我以后永远都无颜再见任蓝了。   可是,我并不后悔,因为我别无选择。   我忽然想起那天傍晚,在我的画室里,我对叶砚说的那番话,多么大义凛然!多么傲然不屈!如今一想,只觉讽刺。   早知这样,还不如当时就顺势答应了他呢,也显得就坡下驴,总要胜过现在,这般主动地不争气地自己把自己送上门去。   可是,我当时又怎么能够想到,几天之后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以前,我实在太过天真,虽然也承认钱的好处,但是,心里却总还是有点鄙视的,瞧不上那些只为钱而活的人,坚信再苦再累,也绝不会出卖自己。现在想来,那时的我,当真可笑得紧。   不,应该说,以前的我,并没有碰见真正艰难的事情,所以才会那般高看自己。   中午,我独自在ICU门前的长椅上坐着,老刘回家煮粥去了,护士适才出来吩咐,医生允许母亲喝一点米汤了,我们都觉得无比欣慰。   无论如何,只要母亲能够痊愈起来就好,那样,我的出卖总还有点价值。   正靠在椅背上闭目小憩,感觉仿佛有人在我身边坐下,我并未在意。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每天都有人被抬进去,也有人被抬出来,家属们总是轮流在门外守候,提心吊胆地等待着好或不好的消息。   一只大手轻轻覆在我的额上,我一惊,迅速睁开眼睛。   是叶砚!   我一时难以置信,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看着我,朝我微微笑。   我半天也没缓过神来。   他跑来做什么?总不见得是来查看一下我的话是真是假?当然,他有权知道他的钱被我花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怎么来了?”我勉强笑一笑,问他。   “明天要去杭州处理点事情,顺便就过来看看。”他说。   “哦,谢谢。其实没必要,我自己可以应对。”   “我知道,只是来看看,其实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不,你太客气了,你已经帮得很多了。”我淡淡地说。   “情况怎么样?”他不接话,转而问起母亲的病情。   “今天比昨天好一些。”   “医生的意见呢?”   “让我们做最坏的打算。”   “或者,转到省医院?那里的治疗水平强一些。”   “恐怕不行,我母亲现在离不了呼吸机,只能住在ICU里监护。”   “手术治疗呢?”   “也不行,她身体太弱,只怕撑不住。”   “你别着急,要么,我再去找医生咨询一下情况。”   “不用了,他们说来说去都是那些话。”   “还是去问问看吧。”他坚持。   “那好吧,随便你。医生值班室在十楼,心内科,主治大夫姓王,我母亲住11床。”   “嗯,我知道,我刚才去过病房。”   “哦。”原来如此,我说他怎能轻而易举找到我。   他刚走,老刘就来了,手里提着个保温筒,还拎着一个布袋,兴冲冲的样子。   看见我,他高声道:“小加,米汤煮好了,护士有没有说什么时候送进去?”   “让我们来了就通知她。”   “好,那我过去按铃。对了,这是给你带的饭,我在家做的,你快趁热吃吧。”他递给我一个塑料餐盒。   “哦,谢谢刘伯伯。”我打开餐盒,见是一份青菜排骨饭,上面还盖了个金灿灿的荷包蛋。   我的眼睛不禁有一丝湿润,难为他了,毕竟也是快七十岁的老人了。   拿起筷子,往嘴里填了一口饭,食不知味,可我还是硬逼着自己吃掉大半盒,这些天要做的事情很多,体力严重透支,再不吃饭怎么行?   护士出来将米汤拿进去,片刻之后又有人出来告知,母亲喝了小半碗。   老刘听了,眼睛里顿时透着喜悦的光采,我也觉得近几日紧揪着的一颗心放下多半。   过了一会,叶砚回来了,不知道跟医生谈得如何,脸色十分平静,看不出端倪。   我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好消息,医生并不是天神,面对疾病,他们有时也表现得束手无策。   我简单做了介绍,他们两人客气地互相问候一声,大家分头坐下。   我说:“刘伯伯,您还是回家休息吧,这里有我们就行了。”   他连连摆手,“没事没事,我不累,在家里也是提心吊胆的,还不如坐在这里踏实呢。”   我无奈,只得随他。   三个人一直在长椅上坐到黄昏,其间几乎无一句交谈。   我一直在想着母亲的病情。下午,是老刘进去探视的,所以我并不知她今天情况如何,只能凭着从护士那里听来的只字片语大略猜测一下情形,据老刘说母亲比昨天确有好转,然而还是依赖呼吸机,一除去面罩就不能喘息。   我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老天,求您发发慈悲,让她恢复过来吧。   天黑以后,我再次坚持让老刘回家休息,他没办法,只好走了。   剩下我跟叶砚,继续在那里呆坐。   我这时才有空闲问他:“医生怎么说?”   他斟酌一下,道:“说还是要看情况再定。”   我疲倦地道:“这话根本同没说一样嘛,早知道这样,当初就学医好了。到这种时候,才发现艺术的无能为力,难怪人人都看不起艺术家。”   “可是世界上并不能只有科学,艺术……还是有它的作用,最起码能够令人脱离庸俗。”他说。   “我宁可自己变得庸俗无比,也希望能换回母亲的健康。”我叹息。   他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我理解。数月前,我父亲去世时,我也是这样的想法,宁愿自己今后一无所有,也希望能挽回他的生命……”   我怔住,心里有无限酸楚的感觉逐渐涌上,继而又一阵迷茫。   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亲眼目睹至亲的离去,然而,这种悲哀却是任谁也避免不了的,迟早终将面对。生命的轮回,实在令人虚空。   “你饿不饿?”过了半晌,他忽然转头问我。   我摇头,却又想起他并未吃过饭,赶紧说:“你饿了是吗?医院门口有快餐店,你去吃点东西吧。”   “我买上来,你想吃什么?”   “我没胃口。”   他看看我,站起身说:“你在这等一会,我马上就来。”   没多久,他拎着一个纸袋从电梯口走过来。   坐下后,他打开纸袋,拿出一个快餐纸碗,递到我面前,说:“鱼片粥,很清淡,喝一点吧。”   我勉为其难地接过,问他:“你呢?吃了没有?”   他指指纸袋,向我示意,“买了,这就吃。”   我揭开碗盖,一股浓香扑面而来。   其实我也饿了,胃里空得难受,然而却没有丝毫食欲。   我低头喝了一口粥,粥煲得很好,喝到肚里,感觉空落落的胃舒服了许多。   他也在一边捧着碗粥,粥很烫,他微微蹙起眉,小口小口地喝着。我看一眼,忍不住说:“就吃这么点,够吗?”   他微笑,“够了,中午在飞机上吃得多,到现在还不觉得饿。”   我看着他,心里有一点点感动,无论他此举出于何意,都由不得我不感动。因为,其实他完全用不着跑这一趟,毕竟,他已经付了钱,那就足够了。   喝过粥,又坐了许久,夜色已深,四周陪护的人都在地上铺了席子躺下歇息。   我问他:“你找住的地方了吗?”   “没有。”   “明天几点去杭州?”   “下午有个会,我中午走,坐大巴过去,很快。”   “你去找个酒店休息吧,这附近就有一家。”   “你呢?”   “我在这里等着,不知道夜里会有什么情况?”   “我陪你等吧。”   “不用了,我自己就可以了。”   他朝周围地上鼾睡的几个男人打量一番,很坚决地说:“我陪你一起等。”   “真的不用了。”我执意推辞。   他忽然轻声问我:“这几天都是你自己守着?没有人跟你轮班?”   我苦笑,“谁能跟我轮呢?你也看见了,刘伯伯这么大年纪,总不能让他在这里熬夜吧。”   “刘伯伯是……”他看着我的脸,小心翼翼地问。   “我继父。”我很干脆地说,“我妈跟我爸离婚后又嫁给了他。”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作声。   我这时感到有点倦意,便伸手去包里摸烟,摸了半天,却没找到一支,不知何时全都抽光了。   他看看我,问:“想抽烟?”   “是。”我答。   “我去给你买。”他说。我还没来得及阻拦,他已经站起来下楼去了。   片刻后,他拿了条烟上来,塞到我手里。   我看了看,不禁说:“干嘛买这么好的?太浪费了。”   “要抽就抽好点的,焦油含量少,对身体伤害小一些。”   “其实都一样。”我说,随之拆开那条烟,拿出一包,走到楼梯间去。   抽完烟,我又回来重新坐下,夏日夜晚,居然也会有丝丝凉意,我不由将身上的衣服紧了紧。   “冷了?”他问。   “嗯,有一点。”我答。   谁知他突然伸出手来,将我揽入怀中,口里还说着:“明天早上去给你买个睡袋,这样,夜里多少可以躺下歇一会。”   我倚在他怀里,有点疑幻疑真。   他的怀抱很温暖,他的衬衫有淡淡的清香,我的耳朵紧贴着他厚实的胸膛,甚至可以听到他心脏跳动的声音,一下一下,平稳有力。不知为何,听着他的心跳,我忽然有种安全感,伴随着一阵莫名的心酸。   他揽紧我,低声问:“还冷吗?”   我不答,只是将头轻轻靠在他肩膀上,他的肩膀很宽阔,跟我想像中的一模一样。我并没有任何的心慌意乱,相反,我完全放松下来,像是终于找到了倚靠,连日来的疲惫和紧张也似乎消失殆尽。   于是,我就这样靠在他的肩头,不知不觉睡着了。    35 35、(三十五) ...   醒来的时候,我听到周围有男人在打鼾,声音很响,此起彼伏。我有些恍惚,一时不知自己置身何处。   我掉转目光,发现叶砚坐在我身旁,我依旧靠在他怀里,他揽着我,很安静,好似也睡着了。   我略微动了动,他立刻睁开眼睛,“醒了?”他笑着问我。   “嗯。”我点点头,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不好意思,我竟睡着了。”   “没事,我也稍微睡了一下。”他看看腕上的表,“还早,要不要再睡会?”   “不睡了,我去透透气。你再睡一会吧。”   我说着,站起身来,走到楼梯间去。   凌晨四点半,从窗户看出去,外面的天色将明未明,街道上已经有清洁工的身影在晃动,不时有一两辆车快速驶过。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我燃起一支烟,抽了两口,想起病床上的母亲,这时候,她睡着了吗?      天很快就亮了,ICU门前开始热闹起来,陪护的人们纷纷收起铺盖,洗漱,喝水,吃早餐。   叶砚早已醒来,正站在远处的走廊上打电话,他背对着我,一只手垂在身侧,另一只手放在耳边,很安静,没什么大幅度的动作,只偶尔轻轻点一下头。   我坐在椅上,看着他的背影,百感交集。   从今后,我与眼前这人,是否就可谓确立了一种固定的关系?可是,他与我又究竟算是什么关系呢?朋友?伴侣?情人?好似都不正确。   其实,我已经很幸运了,不是每个女人在走投无路时都可以遇到这种机会的。   平心而论,叶砚配我,根本不能算是辱没。我相信不为他的金钱,单是他英俊的外表,潇洒的风度,就足以令许多女人迷失。而我,二十六岁的我,韶华即逝,容颜憔悴,与他相比,我所有的又值什么呢?   当然,我也知道,风流若他,对我的兴趣不见得会持续多久,可是,我想不了那么多了,此时此刻,我也只能顾得到眼前。其他的,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没有人知道,这些年来,我过得有多么疲累,真想有个人,能让我靠一靠,哪怕只是一时的依靠,总也要好过无依无靠。但是,我始终找不到这样的人,那些我曾经爱过的男人,不知为何,竟没有一个能够令我感觉安全。   我真的不想再继续寻觅下去,我累了。   左右都是要依赖一个男人,结了婚的女人不也要依赖丈夫么?那么,想开了,跟谁不是跟呢?最起码,跟他在一起,总好过去向傅严之类投怀送抱吧。   一样是卖,出售感情总比出售灵魂要高尚那么一点点。   我自嘲地想。      叶砚打完电话,转身向我走来。   我抬眼看他,不知何时他已去洗漱过,衣服换了,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口气清新,短发亦梳得有款有型,果然是个极端自恋的男人,不让自己有一点惫态。   “我下去买早餐,你想吃什么?”他问我。   “随便。”我答。如今吃对我来说,只是为了果腹,已经失去原有的吸引力。      良久,叶砚回来了。   他将手里的食物递给我,然后说:“杭州那边来电话,有点急事,我这就得赶过去处理。”   我忙道:“哦,那你赶快去吧。”   “我让一个员工过来帮忙,有什么事你直接吩咐他就行。”   “啊,不用不用,何必麻烦人家,我自己可以,再说刘伯伯一会也就来了。”我赶紧谢绝他的好意。   “没关系,他在我们公司的上海办事处,过来很方便,我把你的电话给了他,他会直接找你。”   “真的不用……”   “好了,都听我的,我已经安排好了。就这样,我先走了,有事情给我打电话。”他强悍地打断我,说完这话,向我略一点头,抬脚径直向电梯走去。   我呆坐在椅上,对着他远去的身影,心里想,他可真是够霸道的,习惯下命令,根本不容别人反对,看来此人并不易相处。      果然,两个多小时后,来了一个年轻男孩,长相朴实,未语先笑,十分和善。   他给我带了一大堆东西,有睡袋,有防潮垫,有厚衣服,还有各种食物饮料,他说自己姓陈,是叶总吩咐他来帮忙的。   我向他道谢,之后他便安静地坐在一旁陪我。   我想,其实叶砚这样做纯属多余,哪里会有什么忙要帮?我目前所能做的,也无非是在这里傻等罢了。   可是,奇怪得很,老刘今天直到中午也没过来,我有点不放心,想打个电话回去问问,谁知却是他女儿接的电话。   “我爸不舒服,今天不去医院。”她冷冷地说。   我听后一言不发地挂了电话。    36 36、(三十六) ...   叶砚走后,我又在ICU门外守候了整整七天。   这七天里,除了必不可少的睡眠及进食之外,其余时间我全部坐在那里苦苦等待,日夜煎熬,直至心力交瘁。   老刘自那日起就开始生病,又是感冒,又是发烧,仅来看过两次,并未久留。   我父亲呢?他更是连个电话也没有。   母亲娘家的亲戚虽多,直系的却也没几个,偶尔有人来看她,也不过是在监护室门口与我闲谈几句,表示一下关切,再丢下篮水果罢了。   故而,心里的痛苦焦虑和畏惧累积得再多,我也只能独自承担。   幸好,这期间小陈一直陪着我,他包办了各种琐碎事宜,对我照顾得十分妥贴。不得不承认,有他在,我的确省力许多。   叶砚倒是打过几次电话来,也多半在夜里,往往说不上几分钟就挂断了。或许他真的很忙,生意人的辛苦,不是我们这样的闲人所能体会的。   他不欠我什么,反而是我欠他的,因此,无论他怎么做,我都只能感激。   更何况,我现在是任何情思绮念皆无,只一心希望母亲能够好起来。   谁料,事与愿违,母亲的情况却是越来越糟,前几天还能喝点米汤,后来竟一日重似一日,医生们想尽办法也无济于事,逐渐地,她连话都讲不清楚了。   终于,在一个下午,王医生过来找我,让我签病危通知单。   我只觉五雷轰顶,头脑顷刻间完全空白,眼前那张纸上的黑字像是在跳舞,一个也看不清。   他将笔递给我,对我说:“没办法,这也是医院的规定,请配合一下,签在这里就可以了。”   我抖抖缩缩地在他指定的地方写下了我的名字。   见我签完字,他又说:“我跟里面打过招呼了,你待会可以进去陪着。”   我无助地看着他,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叹口气,道:“我们也尽力了,你去陪陪你母亲吧。”然后扭头走了。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我再一次进了ICU监护室的病房,以前每次来,心里多少都还有丝希望,然而这次……我心中凄苦难当,无法再想像下去。   我强压住直涌而上的泪水,定定神,这才缓缓向母亲的病床走去。   母亲躺在那里,头微微侧着,脸上没再用呼吸机,而是插了很多根细管,通向床头一座座的电子仪器,此时,那些仪器正在不停地闪烁着,红红绿绿的数字和弯弯曲曲的折线就这样概括了她的生命状态。   我在她床边轻轻坐下,握住她的手,与她保持最贴近的距离。   她已经有些神智不清,眼睛虽然半睁着,却不朝我看,嘴里喃喃自语。   我将头凑过去,又将耳朵趋在她嘴边,只听见她在说:“找,找不到……血管……”   我疑惑,不知她在讲些什么。   直到低头看见她手上密布的针孔,这才了然。   原来她认不出我了,并不知道是我在握着她的手,还以为是护士,来给她扎针输液。   我再也无法控制,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直往下落,接都接不住。   我的母亲,她前生到底做过什么错事?命运为何要这般残忍地对待她?情路坎坷婚姻不顺也就罢了,怎么连生命也要如此短暂?要知道,她还不到六十岁啊!她这一生,除了少女时期,就没有过一天好日子,到了最后,还要生生再遭受这种磨难:躺在重症监护室里,忍受着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逐渐地萎缩,无望地走向死亡。   想到这里,我禁不住满心懊悔,深深自责。   或许是我太自私了,只为着自己的情感考虑,非得要千方百计延缓她的生命,非得要让她躺在这里活受罪。      过了许久许久,只见窗外的天色慢慢暗下去,又渐渐转黑。我始终坐在那里,凝视着母亲的脸,紧紧握着她的手,动也不动。   没有人过来赶我走,任我在那坐着,大家都知道,这已是我们母女相处的最后时刻。   这时,母亲忽然张开眼睛,朝我看过来。   我心中一喜,忙喊她:“妈,你醒了。”   她居然认出了我,向我笑起来,“小加……”她清楚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是我,妈,我是小加。”我欢喜地说着,双手禁不住颤抖起来。   “小加,你怎么……回来了……”   “我回来看你。”   “我很好……你……别担心……”   “嗯,我知道,我知道。”   “小加,我……想洗洗脚……”她又说。   “好,好,我这就去打水给你洗脚。”我连忙答应。   我冲出去,接了盆温水,又端到母亲床前,用毛巾沾了水,揭开被单,轻轻帮她洗脚。母亲那双原本丰润的脚已经变得瘦骨嶙峋,我无限心酸,一边为她擦洗,一边默默掉泪。   “小加,你要照顾好自己……妈妈对不住你……”她忽然轻声说。   我心慌意乱,泣不成声,只得在那使劲点头。   母亲像是说完了想说的话,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疲倦地闭上眼睛,重又躺下歇息。   洗过脚,又帮她盖好被单,我仍旧坐在她身边守着。   过了片刻,好心的护工悄悄走过来,想帮我将那盆洗脚水端出去,我向她摇头,想说等下自己拿就好。   正在此时,我突然发现母亲的眼睛又睁开了。   我忙说:“妈,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然而,她并没看我,只是大睁着双眼,直视前方,眼里闪出一种奇异的亮光,又微微张开了嘴,可是却一声不吭。   我看着她的样子,心中恐惧到极点,我站起来,伏在她身上,抓住她的手,拼命地喊她:“妈,妈,妈……”   她毫不理会,脸上似有一层淡淡笑意,不过双目中的光彩却渐渐褪去,随即,她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头猛地向左边一侧,然后一动也不动了。   与此同时,床头的仪器却猛地发出一阵刺耳的报警声。   我又急又怕,完全不知所以,只知在那里继续喊叫:“妈,妈妈,妈妈……”   已经有几个护工进来,一个人拉开了我,另一人动手拔下母亲身上的大小管子,又用白布蒙住她的脸。   这时,我才明白,母亲,是真的离我而去了。      我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心,如同摇摇欲坠的秋千,刹那间完全空了。    37 37、(三十七) ...   母亲走了,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我以为我会瘫倒在地,凄声尖叫,嚎啕大哭。可是,不知怎地,自母亲闭上双目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没掉过眼泪。我只觉浑身轻飘飘的,唯有心在疼,然而,再怎样疼我也还是哭不出。   原来,一个人悲伤到了极点,眼泪都变成奢侈。   接下来,我麻木地听着医生和护士的吩咐,他们要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他们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懵懵懂懂,目光呆滞,完全感觉不到周围的人和环境,仿佛丧失了思维和意识。   或许是小陈通知了叶砚,他很快就赶了过来。   一开始,我并没有注意到他,是他先喊的我,“尤加。”   我慢慢转过身,见到他,居然很平静,没有哭也没有笑,我朝他说:“你来了……事情处理得怎么样?”   他说:“还好,基本处理完了。”   我点点头:“嗯,那就好。”   然后,我又说:“我母亲去世了。”   他看着我,温和地说:“我已经知道了。”   “我要给她料理后事,可是我什么也不懂,你愿意帮我吗?”我问他,声音又慢又清晰,自己听着都觉得吃惊。   他沉着地答:“当然,你放心。”   “谢谢你。”我说。   “不用谢。”他道。      两天之后,我们给母亲办了一个极其简单的葬礼。   其实,从买墓地到火化再到下葬,以及与医院交涉,通知亲友等等,一系列事情全部是叶砚帮我处理的。   我也是到了这种时候才知道,原来人不仅是活着需要花钱买房,死后也是要花钱买墓地的,否则根本无处容身。   曲书中所说,“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想来纯粹是一种太虚幻境。   来参加葬礼的人不多,除了我和老刘叶砚等人,也就是母亲生前要好的两个同事,娘家的一些亲戚以及老刘的几位朋友。   父亲没来,我给他打过电话,但他百般推脱,说路太远,没办法过来。我也没勉强他,活着都不恩爱,死了再痛哭追忆又有何用?   我们没弄什么追悼会,像母亲这样平凡的小人物,哪里需要那种正儿八经装模作样的追悼仪式?   清晨,我在母亲的墓前摆满了鲜花,看着那方矮矮的石碑上镌刻着的她的名字,默默地跟自己说:就是这样了,从此后,你与她便是阴阳相隔,再也无法相见。   过了片刻,陆续有亲朋来到,大家先在墓前微微鞠躬致敬,然后又礼节性地劝慰我们,要节哀顺便。   老刘不停地和来宾握手,神情悲痛,泪流满面,与他相比,站在旁边连一滴泪都不掉的我反而显得十分漠然。   我冷眼打量老刘,暗想,他也真不容易,前后送走两个妻子,再怎么样,也算得上是个不小的打击吧。   只是,谁知道他接下来是不是还要再找第三个呢?      葬礼结束后,叶砚有事要先回北京,他问我:“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怔怔地摇摇头,“不知道……我想把母亲的东西整理一下。”   “那我先回去,你自己当心,打算哪天回去,提前给我打个电话,我去机场接你。”   “嗯。”我呆呆地应道。我有些迟钝,情绪似乎还没从葬礼中挣脱出来。   他上了出租车,没开几步,车又突然停住,他打开门下来,走到我身边,忽然用力抱住我,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别忘记,你答应我的事!”   我傻傻地看着他,我答应他的事?我答应他什么事?……哦,是了,我确实答应过他:从今以后,将我的感情我的自由我的青春如数卖给他,用来偿还他为我所做的这一切。   是的,我必需要勇敢一点,振作起来,我还欠着他的钱呢,我不能就这样跟随母亲而去。   我瞬间清醒过来,向他淡然一笑,道:“你放心,我绝不食言。”   “那就好。”他也笑起来,松开手,转身走了。   我看着那绝尘而去的车,心中恍惚,不觉想起昨天夜里我们的对话。      家乡习俗,下葬之前,亲人要守灵一夜。   昨天晚上,叶砚陪我守在临时搭起的灵棚里,母亲的遗体放入冰棺,摆在灵棚中间,上面挂着她的黑白遗照。   我从她为数不多的照片中特意挑选了一张正在微笑的,这还是在我刚读大学那年,她去学校看我,我带她出去逛风景,特意跟同学借了相机,帮她拍的照片。那时母亲还很年轻,眉清目秀,唇边带着个浅浅的梨涡,笑望着我。   灵棚里放了个火盆,里面燃着炭火,我穿着孝服,跪坐在地上,间或向盆里投几张纸钱,纸钱一扔进去,火苗就会焰腾腾地窜起老高,然后又缓缓下落。   叶砚默不做声地坐在我身边,手里拿了厚厚一叠纸钱,不时递给我一些。我接过来,再放入火盆中。   我没跟他讲话,自从母亲去后,我就更加爱发呆了,常常神情木然,只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极少开口。   后来,夜深了,前来拜祭的亲朋都告辞离去,灵棚里只剩下我们俩。   他突然轻声喊我:“尤加。”   “嗯。”我茫然地抬起头,望着他。   他却不再说话,只是目光温和地凝视我。   我低下头去。   他又叫了一声:“尤加。”   我再次抬起头看他。   他却说:“没事,就是想叫你一声。”   我呆呆地盯着他,过了半晌,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说,她会回来吗?”   他一怔,“什么?”   “他们说,灵棚的大门今夜要完全敞开,因为母亲会回来探望。可是,你觉得,她还会回来吗?”   “我想,她会的。不仅是今天晚上,以后每天,她都会在另一个地方,远远地微笑地看着你。”   “会有那个地方吗?所有先我们而去的亲人都在那里幸福地生活,等待着与我们的重逢。”我无限惆怅。   “我相信有这样的地方,而且,那里与我们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少了许多苦难和纷争。”他很坚定。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就好了……妈妈就不再孤单了,她会在那里见到外公外婆,永远同他们生活在一起。”   “一定会的……反正,我就始终坚信父亲会在那里等我,因为只有这样,我才不会畏惧死亡和永别。”   “你也畏惧死亡么?”我问他。   “当然。有谁会不怕死亡?毕竟对我们来说,死亡是不可知的,不管贫富贵贱,都将面临这一刻。而且,它又往往来得特别突然,无法预料,谁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过今天?在死亡面前,一切都变得渺小无力。”   “有时一想,人活着真无趣,眼睛一闭,一辈子就过去了。”我说。   “因此,活着的人才更要珍惜当下,想做的事就去做,不要等到机会失去了再后悔莫及。”他说。   “是,就像‘子欲养而亲不待’,多么令人遗憾。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在母亲生病前,我居然有好些天没给她打一个电话。那天,因为某些事情,她打电话骂了我一顿,我当时也有点不高兴,更怕她没消气,再给我个钉子碰,就一直没打电话给她……现在,真的很后悔,为什么要跟她计较那么多?如今,再想听她骂我,也是不可能的事了……”   他不作声,只是深深地看着我,盆中的炭火映红了他的脸,他眼中也浮上层暖意,清晰可见。   不知为何,这个夜晚,守在母亲的灵前,我突然就很想寻个人聆听往事,于是,我开始对他回忆起我和母亲以前的事情,都是一些非常不起眼的零星琐碎的日常生活片段,这里一点,那里一块,想起什么就说什么。   “……她其实不能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性格懦弱,遇事只知道哭个不停,而且脾气又坏,一生气就喜欢冲我发泄。可是,她再怎样艰难,再怎样不容易,也没有把我扔下不管,想尽办法把我拉扯大。”我说。   “……我父亲对家里不负责任,很少拿钱回来,母亲一个人的工资,支撑这个家非常难,但她还是咬着牙挺下去……她年轻时长得不错,完全可以离婚再嫁,最起码不用跟着父亲受罪,我知道,她其实是为了我,她不想别人嘲笑我……直到我读大学以后,他们才正式离婚……她这辈子,其实很不容易,没过上几天真正的好日子。”我又说。   “有一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她去帮人家代课,教几个功课差的小孩子,我在家里等到很晚,也不见她回来,我出门找她,却见她推着自行车,满身是雪,一瘸一拐地走回来……原来她摔倒在街上,脚扭了,又没人扶她,好半天才爬起来,一看到我,她就哭了,我也跟着哭……” 我接着说。   “她很喜欢花,但总也舍不得买,再说,家里地方小,也养不开,可是,每到过年的时候,她还是会买一小盆水仙回来,一到晚上,满屋子发着幽幽的香气……我们家从没有一丁点积蓄,偶尔赚点外快,她就会给我买很多好吃的,她常常说,再穷也不能委屈自己,该吃的一定要吃……我最喜欢吃鱼,她一发工资就天天买鱼,变着花样烧给我吃,等到没钱了,她就说,好,小加,接下来我们只能吃清汤面了。你瞧,她就是这样,一点都不会算计,日子过得乱七八糟……”   我絮絮地说着这些陈年旧事,叶砚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后来,我突然停住,抬头问他:“我是不是说太多了?你都听烦了吧。”   “不,一点也不烦,我喜欢听你说话。”他轻轻握着我的手,温柔地答。   他的手很温暖,于是我又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她不容易,所以一进大学,我就拼命读书,周末打工,最多的时候,我两天要跑四个地方做家教,很少有空睡懒觉……为什么我要拿那么多奖学金?除了不服气以外,我还希望多少能减轻点她的负担。而且,学校把奖学金通知单寄回家的时候,她总是非常高兴,忍不住拿去跟邻居炫耀……这么多年,她心里太苦,我只是想让她能过得快乐点。”   “……我到现在才知道,根本我一直就是在为着她而活,我不想令她失望,不想让她感觉将我生下来是件终生后悔的事,所以我加倍努力,渴望有一天,能够出人头地,让她为我骄傲……没想到,我实在做得不够好……”   “其实我知道,她一直希望我毕业后能回来,找个稳定点的工作,成家立业,结婚生子,每周去看她一次,像别人家的女儿那样……可是,我却跑那么远,她心里肯定是不情愿的,但她从来不说……可是她不知道,我不想回去,也是因为小地方找工作不容易,到时又得看着她去求人,我心里很难过……”   ……   就这样,我像是忽然打开了话匣子,一直讲个不停,也不知道跟他说了多久,直到东方泛白,盆里的炭火也快要熄灭,我才疲倦地闭上嘴。   他始终在听我说话,从头至尾一言不发,非常沉默,也非常耐心。无论怎样,必须承认,他是个很好的倾听对象,一句废话也不说,一个问题也不问,十分懂得体贴别人。   现在想来,昨晚的我也实在奇怪,仿佛要将连日来心里累积的所有悲伤全部化作唠叨,一个字一个字地渲泄出来。   我究竟说了些什么,连我自己都想不起来了。最好他也没有记住。      接着的那几日,我抽空去老刘家里将母亲留下的遗物拿了回来,然后在酒店里一件一件慢慢整理。   母亲生前并没有多少东西,几件平常喜爱的衣物都随着她一起火化了。在这些遗物里,保存最好的是我从小到大的照片,一张一张整齐地贴在几本旧照片簿里。此时,我翻看着那些发黄的照片,只觉无限凄凉,忍不住想要落泪。   事情处理完后,我打算回北京去。   走之前,我又去看了母亲,在她墓前放了一把白色的百合,又摆了些她爱吃的水果,静静站了片刻,便悄然离去。   我没有再跟她说话,因为无论说什么她也听不见了。   其实母亲生前,对我并不怎么牵挂,她缺乏别家母亲那种温柔和絮叨的操心,从我懂事起,我几时吃,几时睡,到哪里去,与什么人交往,她都不甚在意。但是,现在的我,却永远记得她临终前说的那句话,“小加,你要照顾好自己……妈妈对不住你……”   所以,无论如何,从今天起,我最需要做的,就是好好地快乐地幸福地生活下去,以便令她含笑九泉。   这也是我能够为她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了。    38 38、(三十八) ...   我没有通知叶砚,一个人买了机票,回到北京。   飞机落地后,我先给罗姐打了个电话。   “罗姐,我是尤加。”   她很高兴:“尤加,你在哪里?”   “我在北京,刚回来。”   “家里的情况怎么样?都还好吧。”   “还好,谢谢你。”   “你的东西都在我这儿了,一张画也没少,别担心。”   “谢谢罗姐。”我诚恳地向她道谢,又问她,“久庄那里怎么样了?”   “嗨,还能怎么样,都拆光了呗。”她气道。   “大家都搬到哪去了?”我问。   “不太清楚,咱们这些人里,我跟老李在燕郊,大刘和雷子在南边的什么地方找了间屋,暂时先住着,二张他们俩回成都了……”   “啊,是吗?他们以前不是说死也不回去吗?”我诧异。   “是啊,可没办法,你也知道他们,运气一向差,赚不到钱又没地方住,不回去怎么办?”她叹道。   我沉默,心中有些莫名的酸楚。   “对了,你现在在哪里啊?”罗姐问我。   “我还在机场。”   “哦,那你什么时候到我这里来看看?”   “可能还得再等几天,我要先把住处安顿下来。”   “对,你打算搬到什么地方呢?不然也到我们这儿来吧,这地方条件差一点,离北京太远,设施也不成熟,但房租还不算太贵。”她热心的建议。   “哦,罗姐,是这样,有个朋友说,帮我,找了一个地方,我想先去看看,如果不行,再去找你们,好吗?”我忽然觉得有点心虚,舌头也打起结来。   “没问题,你再给我打电话好了。”   “好,多谢你,再见。”   我挂了电话,在休息厅的椅子上坐了半晌,想着,接下来,我是不是要给叶砚打电话了?问问他打算将我安置在何处?   心中不由有一丝羞愧和惧怕,觉得自己再怎样千方百计找借口,其实还是在朝着堕落的方向走去。不过,也实在是难为他了,这些天来,一直如此妥当地照顾着我,用千般柔情万般好处来打动我。   我必须得承认,无论怎样,他实在是给足了我面子。   我像是终于说服了自己,猛然站起身,快步走出机场大门。   等出租车的时候,我决定先去久庄看看,好歹也要凭吊一下我的过去吧。      车子停在路边,我付了钱,走下来。   那一瞬间,心中很是震惊。   我发现自己完全认不出这个居住过整整三年的村庄了,它曾经多么温馨,多么宁静。而现在,满目疮夷,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多辆巨大的推土机正在废墟中作业,不断发出沉闷的轰鸣声。在这种混乱不堪的状态下,我根本就找不到我原来的屋子。   我在周围转了两圈,正想走近点再仔细看看,有人过来阻止,“你是谁?这里不能随便进入,很危险,赶紧离开。”   我无奈,只好站在远处又看了一会,然后转身离去。   我在村口打了一辆车,司机问我:“去哪?”   我愣了一下,是啊,我应该去哪呢?我自己也不知道。   司机见我不答,有点不耐烦起来,“想好没有,到底去哪儿?”   “哦,去美院吧,你知道地方吗?”我只好如是说。   “知道。”司机说着,一踩油门,车子直奔美院而去。      我在美院附近给叶砚打了一个电话。   接通后,他第一句话是:“你在哪里?”   “美院。”我答。   “怎么?你已经到北京了!为什么事先不给我打个电话?”他似乎有些不悦。   我没作声。   他又说:“我正在参加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这样,我找人去接你,你先到我那里休息一下,等散了会我再过去找你。”   “哦,你不用找人接我,你不方便的话,我先在外面逛逛好了,等你散会后再给我打电话。”我推辞道。   “没事,公司里的司机,很方便,你在美院正门口等着,他这就过去。”他说着,挂了电话。   我对着话筒撇撇嘴,放下手机。   过了一会,果然有人开着他那辆宝马过来接我。   我走过去,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一个相貌憨厚的中年男人走下来,问我说:“请问是尤小姐吗?叶总让我来接你。”   我点点头,他赶紧帮我拉开后座的车门,身体微躬,非常恭敬地请我上车。   我坐上车,有一点不自在,做穷人久了,实在不习惯别人如此这般为我服务。   车子开了不久,在一处公寓楼下停住。   司机很客气地道:“尤小姐,叶总就住在这里,他吩咐我把你送上去。”   “哦,好的,谢谢你。”我说。   他帮我拎着包,带我走进大堂。   司机按了十楼的键,我们到了叶砚的住所门前,他从口袋里拿出钥匙,轻轻旋开,将门开启一条细缝,然后又拔出钥匙,对我说:“尤小姐,这就是叶总的家,我不进去了,这是钥匙,您拿好。”   我赶紧向他道谢一番,接过钥匙和包,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走了进去。      一进门是个极小的玄关,放着个白色鞋柜,我拉开柜门,想找个拖鞋换上,可是里面仅有几双球鞋和一双男式拖鞋,我只好脱下鞋,赤脚走路。   待到转过玄关,看见客厅时,我简直难以置信。   不会吧?这就是他住的地方?   原本以为再怎么说,叶砚的家也要比傅严的工作室奢华一些,看他平常总是肥马轻裘的,还不知住在怎样的豪宅里呢?   没想到眼前这房子无论如何跟豪宅也沾不上边,装修相当简单。   我把包放下,好奇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这是套一房一厅的小公寓,客厅面积很小,放了个布沙发,木头茶几,墙上只挂了个平板电视,连张画都没有。   厨房和客厅连着,一尘不染,没丝毫烟火气,估计他从不在家吃饭。   卧室和洗手间的门都关着。我犹豫了一秒钟,还是悄悄推开了卧室的门。   我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也有强烈的窥探别人隐私的欲望。   卧室收拾得很干净,靠墙放着衣柜,一张样式普通的双人床,灰色的床单被罩,我注意到床上只有一个枕头。窗前摆了个很大的书桌,上面堆着电脑、打印机和一叠厚厚的文件。   我从卧室出来,又顺手打开洗手间的门,里面更简洁,洗脸台上廖廖几样男性清洁用品,牙刷牙膏、剃须刀、刮胡泡之类的,空气中有他惯用的须后水的味道,十分清新。   我非常意外,万万不曾料到他会住这样的一个地方。起先我还有点紧张,担心会看见不想看见的东西,像是什么透明浴室,镀金浴缸,桃红圆床,吊带睡衣,女用香水……没想到他倒掩饰得好,纯粹一个单身男人的家,一点惹人暇思的香艳事物也没有。   重新回到客厅,我百无聊赖地在沙发上坐下,打开电视,看了一会,觉得没意思极了,又关上。起身去了厨房。   在厨房的柜子里找到一包英式红茶,我烧壶开水,给自己泡了一杯。打开冰箱,里面很空,只有几盒牛奶,我拿出牛奶,往红茶里加了些,然后坐在餐桌前慢慢喝着。   喝完茶,又等了很久,也没见叶砚回来,我实在无趣极了,只好再次跑到他的卧室去,想找本书来看。   他的书柜里大部份都是些沉闷的管理和经济类书籍,我仔细看了半天,好容易才翻出本印象派画册,抱着回到客厅。   我在沙发上坐下,两腿盘起,一张张翻看着画册。   这本画册其实我那里也有,很多年前的印刷了,当时只觉惊艳,现在看来,清晰度还是不够,与原作相比差得太远。   不过,没关系,以后,我应该可以买很多很多心仪的画册了,不用再像以前那样,买一本书之前要算计个半天。甚至,我应该还可以亲自去国外看看那些原作……这年头,只要有钱,去一趟法国并不难吧。   不知为何,我突然就想起西北那个男孩来了,那时候我们还在那个小山村里,他曾在我耳边说过这样的话,“明年春天,我一定要带你去法国……”   我记得当时我问他:“哪有那么容易,路费可不便宜呢。”   他吻着我的头发,温柔地说:“没关系,我今年可以再努力点,多赚些钱,到明年春天就够了……你什么也别管,都交给我好了。”   我很感动。被一个爱你的男孩拥在怀中,同时他还对你说着这样的柔情蜜语,哪个女人不会感动?   然而,事实是什么呢?   事实上根本没能等到第二年的春天,他就把他说过的话全忘记了。   这些话我已经听得太多了,一次一次的相信,一次一次的感动,再一次接一次的失望……   手机突然响了,拿起一看,正巧是叶砚打来的。   他说:“对不起,会议刚结束,但接下来还有个推不掉的应酬,估计我会很晚回家,你自己去楼下快餐店吃点东西吧,床头柜的抽屉里有钱,要是累了的话你就先睡,不用等我。”   他那边听上去嘈杂纷乱,有音乐在响,还有男人的沙哑嗓音在吼,在这样的背景音中,他的声音竟然显得十分温和。   我也只得说:“好吧。”   挂了电话,我发了一会呆,还是决定先下去吃点东西再说,中午的飞机餐太简单,这时候感觉有点饿了。   我穿上鞋,拿了钥匙和钱包下楼随便吃了点快餐,又去旁边的小超市买了双拖鞋,想起空无一物的冰箱,又顺便买了面包、鸡蛋和一些水果。   拎着东西走回来,进门后,换上拖鞋,将食物放进冰箱,再回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我坐在那里,忽然想到,这或许就是我以后的生活吧?以后的日子里,我可能就像这样,一个人寂寞地在屋子里徘徊,等着他每晚应酬回来?不,我还没有这样的资格呢,晚晚等他回家,那是妻子才配有的义务,我只能是等着他偶尔的光顾才对。   我不禁微微笑起来,然而心中却无一丝一毫的喜意。    39 39、(三十九) ...   叶砚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我在客厅看电视,不知哪个台重放老电影《罗马假日》,正看得津津有味时,听见有钥匙开门的声音,然后是换鞋的响动,跟着他便走了进来。   看见我,他很惊奇,“你还没睡?”   我赶紧将声音调小,站起身,答道:“没睡。”   “说过不用等我的,你该早点休息,坐飞机不累吗?”他将手里拎着的一个纸袋放到茶几上,一边问我说。   “还好。”我道。其实心里在想,你没回来我哪敢睡?   “你在看什么?《罗马假日》,很老的片子了。” 他朝电视瞄了一眼,坐下来,顺手脱了身上的西服外衣,扯掉领带。   “很经典,百看不腻。”我说,正好此时,电视上出现赫本的一个特定镜头,清纯得令人窒息。“真漂亮!”我不由发出一声赞叹。   “奥黛丽?赫本啊,是挺漂亮的。”   “喜欢她么?”我也坐下来,随口笑问。   “一般吧,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太瘦了,像个小男孩。”   “那你喜欢谁?梦露?”我好奇。   他看我一眼,大笑起来,“你可真有意思,我说赫本太瘦,你就赶紧给我来个丰满的。不,我可不喜欢这样的俗妞。”   “俗妞?她可是男人心中最永恒的性感女神!”   “身材确实不错,就是俗了点。”   我没作声,心里想,这个人,瘦的嫌瘦,胖的嫌俗,真难侍候。   他忽然问我:“晚饭吃了吗?”   “吃了。”   他指指茶几上的纸袋,“今天请人吃饭,在一家上海馆子,菜做得不错,特别是冷盘,味道极好,我记得你说过最喜欢熏鱼,就让他们另外打包了一份,等会放冰箱里,明天再吃吧。”   我愣住,有种又像是感动又像是辛酸的情绪在心底缓缓涌动。   “你让我想起贾宝玉。”我说。   他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红楼梦》第八回,宝玉对晴雯道:‘今天我在那府里吃早饭,有一碟豆腐皮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和珍大奶奶说了,叫人送过来,你可吃了?’瞧,是不是很像?”   “这不像是在恭维我。”他仍然皱着眉,不满地说。   我只是一笑,不再接话。   他也没说话,两个人沉默地看着电视。   过了一会,他突然开口道:“晚上你睡床,我睡沙发。”   我一怔,连忙推辞:“不,还是我睡沙发吧。”   “哪有让女人睡沙发的?”   “可是,这沙发你睡着会不会太窄了?”   “没关系,先将就一晚上好了,明天再说。”   “那多不好意思。”   “早知道这样,当初买个沙发床就好了。我这儿很少有客人来,所以,一切从简。”   “你一直住这里?”我问他。   “是啊,这里离公司近,很方便,房子小了点,不过一个人住够了,反正我也就是回来洗个澡,睡个觉,平常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公司里。”   “哦,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你会住在豪宅里呢。”   “我又不是阔少爷,哪有豪宅住?这是我们公司开发的楼盘,我觉得不错,就留了一套,主要是图方便,连装修都免了。”   “你做房地产?不是说广告公司么?”   “以前做广告,这几年什么都弄一点,哪样赚钱就做哪个。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做广告?”   “听别人说的呗,你不是咱们学校的名人嘛。”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他笑起来,仿佛很得意。   我瞥他一眼,没作声。      我最终还是没拗过叶砚,他睡沙发,我则去他的卧室睡了一晚。   睡得很不好,换了个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总会有点失眠,而且,枕头上有他留下的气息,一种男性的味道,混合着淡淡的清香,更加令我难以入眠。   好容易合了一会眼,不知做了个什么梦,一下子又醒了,看看外面的天色已亮,我在床上又翻来复去片刻,却再也没有丝毫睡意,干脆起来算了。   换好衣服,我悄悄拉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走出来。   叶砚还没醒,睡得正香,没想到他睡觉如此安静,连个呼噜都不打。   他醒来时,我已将简单的早餐做好,红茶加奶,煎蛋三明治,水果,还有他昨晚带来的熏鱼。   他从洗手间出来,想是刚冲过澡,随便穿了件白T恤,蓝色运动裤,更衬出肤色的黝黑健康,头发湿漉漉的,额上还挂着水滴,却显得格外清新。   “咦,好香,做什么好吃的了?” 他笑着说。   “随便弄了点,也不知你吃不吃得惯?”   他走过来,“很丰盛嘛。”随手抓起一块三明治,咬了一口,“唔,味道很好,可是,我记得家里好像没有锅啊,你怎么煎的鸡蛋?”   我笑,“是没有锅,用微波炉煎的。”   “微波炉也能煎鸡蛋?!”   “当然。”   “我还以为它只能热剩菜剩饭呢。”   “大材小用。”   他不理我,只顾着埋头大吃起来,口里还不忘赞叹,“真好吃,很香,一点也不腻。”   看着他的吃相,我突然就有些心满意足的喜悦。    40 40、(四十) ...   吃过早餐,叶砚对我说:“走,带你去个地方。”   我诧异:“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他笑,“今天周末。”   “哦。”我拍拍额头,都过晕了。   他带我上了那辆黑色越野车。   系好安全带,我随口问了一声,“这也是陆虎吗?”   “不是。谁开陆虎?”   “以前认识的一个画家,好像跟你这辆很像。”   “其实不像,陆虎的越野性能更强,这是卡宴,偏向城市化一些。不过我很少跑长途,开这个足够了。”他仔细向我解释。   “卡宴?名字很有趣,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他笑起来。   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对不起,我对这些一无所知。”   “没关系,正常。女孩子嘛,很少有喜欢车的。对了,你有驾照吗?”   我赶紧摇头。   “有时间去考一个,在这个城市,没车实在不方便。”   “我不敢开车。”   “为什么?很简单的,就是一项技术活。”   “我知道,但是我怕我开车时会走神,因为我总喜欢发呆。” 我向他坦白。   他又大声笑起来,非常开心的样子。笑过之后,他说:“那倒也是,这一点我很相信,发呆绝对是你的特长……不想开就不开,反正有我当司机就行了,放心,我开车很稳,不发呆不走神。而且,保证随叫随到。”   我不语,心中暗想,说得好听,你总不会一辈子都做我的司机吧。      车开到美院附近,在一个小区里停了下来。   他解开安全带,对我说:“到了,下车吧。”   我下了车,看着地上的草坪和绿油油的冬青树,心里有一点疑惑,这是什么地方?他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正在那左看右看,发现他已经走到前面一栋楼里去了,我只好赶快跟上他。进了电梯,他伸手按下12层的键,电梯开始上行,很快就又停住。   我们出了电梯,来到1201的门前,他拿出钥匙,打开房门,然后回头说:“进来吧,看看怎么样?”   我不知他在说什么,有些莫名其妙地跟着他走进门去。   然后,那一刹那,我完全怔住,心中震惊不已。   出现在我面前的居然是一处标准的画家工作室,而且,恰恰是我最喜欢的那种装修风格,落地大窗,原木地板,四壁皆白,简约至极。   我望向他,“这是?”   他笑,“你的画室啊,也不知你满不满意?”   我又惊又喜,也顾不得换鞋,光着脚满屋里乱走,到处都想摸摸看看。   这里原先估计是一套三居室,但是现在,所有的房间全部被打通,除了洗手间外,没有任何隔断,显得阔朗明亮。其中,采光最好的地方设成画室,放着画架,画椅和装颜料的小推车,墙边堆满崭新的画框,大大小小,各种尺寸皆有,全部钉上了画布,做好底子,随时可以拿起来使用。   另一边是客厅,有宽大柔软的深蓝色布沙发,绚丽的印度手织地毯,一张白色脚凳充作茶几,放了个棕色木托盘,里面是一套玲珑剔透的日式青花茶具。沙发背后则是整面墙的白色书架,顶天立地。   外面是宽大的阳台,挂着细细的竹帘,半卷半落,角落里一盆青碧的凤尾竹,还有细长的紫色藤花,低低地从天花板垂下来,一张白色的摇椅正沐浴在夏日阳光中。   厨房和客厅之间的木头长桌上,有一个水晶花瓶,里面居然插着满满一瓶姜花,那蝴蝶型的白色鲜花正散发着我所熟悉的浓郁香气。   房里还有一扇木制屏风,上面绘着写意牡丹,古香古色,我好奇地走过去,却发现屏风后面原来是一张巨大的白色双人床,铺着印花的被单。   ……   屋中处处,从布局到陈设,全部与我心中所想一模一样。这正是我许久以来,梦寐以求的家,却未料到会在这样一个清晨,没有任何预兆的,骤现在我眼前。   我看着这一切,眼中不觉有泪水在闪烁。如果说,以前他为我所做的,只不过令我有一点感动。那么此时此刻,对我而言,他带来的那种感觉真可谓是五雷轰顶般的震憾。   我忍不住轻轻叹息,这个人,实在太聪明,轻而易举就将我内心深处最脆弱的防线击毁。   我转过头寻他,他正斜倚在门上,微笑着凝视我。   见我看他,他问:“还喜欢么?”   我轻轻点头,“很喜欢。”   “那就好,这房子虽然老了点,但是挑高足有三米多,窗户又大,非常适合作画,我找了很久,好容易才碰到一个合适的。”   “谢谢。”   “你回来得太突然,昨天下午我才让人赶紧把这里打扫干净,很多东西还没来得及准备,有些仓促。”   “不,已经足够完美了。”   “谈不上完美,也就是一间普通的房子。原先是打算给你找一个真正的工作室,可是那种地方,往往靠不住,说拆就拆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公寓更稳妥些,住得也舒服。这里离美院很近,买画具颜料什么的都很方便。”   “嗯。”   “没弄多少装饰,我想,你或许更喜欢在墙上挂自己的作品,等你将画搬回来后,再好好布置一下吧。阳台上的花也是设计师临时买的,要是不喜欢还可以再换。”   “不,我很喜欢。”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偶尔会喜欢自己做饭吃,装修的时候,特意让他们把厨房弄好点,不过他们也不懂,锅碗瓢盆都是乱买一气,你看看缺什么,我们自己再买吧。”   “好。”   “对了,要不要再找个钟点工,帮你做点杂事?”   “不,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他还想说什么,我却开口道:“你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些?”   “从我知道久庄要拆迁开始。”   我看着他,他的神色很从容,目光中却透着温暖的笑意。   “为什么?”我不禁问他,“为什么……你要对我这样……好?”   他向我走过来,仍旧微微笑,“因为,因为……我想让你快乐。”   我怔在那里,他却轻轻抱住我,嘴唇紧贴着我的耳根,在我耳边低语:“我只是希望……可以为你做点什么,能够让你有一点快乐。”   他的声音低而温柔,我耳后的皮肤瞬间像通了电一般战栗起来,呼吸和心跳都随之渐渐加快,快到几乎无法控制。他慢慢吻着我的脖颈,嘴唇温柔地摩娑着我耳后的每一处肌肤,如羽毛般轻轻掠过,再一路向上,转至脸颊,终于落在我颤抖的唇上。   其实最初我想要抗拒的,我心里也曾有过一丝犹豫:这一刻是不是来得太早了些?然而我根本没能抗拒得住,我甚至再也来不及思想,便向他彻底投降。在他细致缠绵的吻下,我那颗僵硬已久的心开始一点一点的逐渐融化,很快,我就理智崩溃,遍体酥麻,灵魂出窍……这是我自己也无法控制的本能。   我居然主动伸出手去,紧紧揽住他的腰,闭上眼,仰起头,踮着脚,努力配合着他。这种时候,我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管,就这样幸福地沉沦下去吧……哪怕是落入万劫不复的地狱,我也愿意。   正在意乱情迷之时,屋里却响起了一阵突如其来的铃声,没人愿意理会它,可是那铃声离得很近,一下接一下地响着,显得非常迫切。   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住,我睁开眼睛,他的脸就在我面前,离得是那样近,简直近在咫尺,我能看见他挺直的鼻梁和轮廓鲜明的嘴唇。   我的脸红得发烫,我觉得局促不安,几乎不敢接触他炽热的目光,他看着我,微微笑起来,一手揽着我,一手从袋里摸出手机。   “喂,是我。”他低声说。   …………   “哦,这件事啊,你找小刘去处理就好了,我现在很忙。”他的声音有些不耐烦,我听了忍不住想笑。   …………   “什么?小刘说他处理不了!又不是什么大事,还非得要我出面,看你们平常都很能干的样子,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顶不住。好了,我知道了,你们先拖着他,我这就过去。”   他挂了电话,有些抱歉地看着我,我想从他怀里挣出来,他却揽紧我,不让我动弹,然后将他的唇在我的发上轻轻蹭着,低声道:“公司有点急事,我得去处理一下,你自己先在这里休息一会,或者出去买点东西,看看屋里还缺什么……”   我忙说:“没事,你忙你的,我正好也要去看几个朋友。”   他将我搂得更紧,开玩笑似的问我:“看什么朋友?男的还是女的?”   我一愣,使劲将他推开点,故意说:“当然是……男的。”   他笑起来,又将我拉近些,轻吻我的面颊,“从今天起,不许你再去见男朋友!记住,你是我的人了。”   我也笑,挑衅道:“我偏要去见呢?你又能如何?”   “你不会的,我相信你。”他在我的唇上用力吻了一下,缓慢而坚定地说。   我瞪视他,他的脸上带着笑,然而我却从他的眼中看到那种我所熟悉的强悍且霸道的意味。   我早就知道,他绝非一个普通的男人,像他这样的男人对女人通常会有着永无休止的激情,如果有可能的话,甚至愿意去尝试每一个女人。他们比一般的男人更懂得女人,理解女人,热爱女人,他们的爱情往往来得格外浪漫热烈,他们对待自己的女人也足够温柔体贴。   可以想象,女人一旦被他们爱上,将是多么幸福!然而这种幸福,有时候十分短暂……      叶砚走后,我一个人在屋里待了好久,屋子里很安静,几乎听不见任何喧闹声,仿佛与世隔绝。   我回忆着适才发生的事情,像一场梦,很不真实。   这一切进展得是不是太快了点?我在心中暗想。   他不过是为我准备了一间屋子而已,我就心甘情愿地向他屈服。显然,我以前并未发现,自己原来竟也是这般庸俗虚荣的一个女子。   我不能为自己辩解,因为我确实如此。我寂寞得太久,他又表现得这么温柔,我无法选择,只能妥协。   其实,我并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爱他,但是我知道,我留恋与他在一起的温馨时刻。别问我什么是爱,我回答不出,而且越来越答不出。   过了一会,我又走到阳台上,在摇椅上坐下来,一边摇一边晒着太阳,透过玻璃看出去,下面正好对着一个小公园,风景极佳,草坪简直青绿得可爱,再往远一点,能看见一幢幢临立的高楼大厦,像是海市蜃楼。   夏日的阳光晒得我有些恍惚,这时候,我心里忽然间生出一种奇异的安全感,不再孤单无助,也不再寂寞彷徨,而是很轻松很满足很踏实。这些年来,我还是第一次拥有这种安全的感觉,尽管它可能会短暂得转瞬即逝,但无论如何,此时的我,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   这种安全感正是叶砚所带给我的,我得承认,他对我花了很多心思,我竟然被他照顾得如此妥善,从没有一个人,能像他这样爱护我。   我不禁轻声问自己:那么,尤加,你愿意跟他在一起,除了钱之外,一定还有些其他的缘故吧?   我想是的。别人信也好,不信也罢,但是我自己心里清楚,我之所以答应他,并且不知不觉地屈服于他,绝不仅仅是为着他的钱。    41 41、(四十一) ...   叶砚出去没多会就打来电话,说事情有点棘手,一时半会回不来。   我当然很大度地表示了理解,他在电话里笑,说会尽快处理,争取早点过来。   我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挂了电话,想起他刚才在我耳边低声说的那一句“宝贝”,忽觉有些酸涩。这样甜蜜却又笼统的称呼,一定不只是对我一人而言吧。   可是,那又怎么样,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接着,我给罗姐打了个电话,想问问她今天有没有时间,我突然很想赶紧将自己的画搬回来。   她说没问题,立刻告诉了我地址,我们约好中午一起吃饭。   然后,我锁上门下楼,出了小区后,打个车直奔燕郊而去。   下了车,我找到罗姐的住处,这里俨然另一个久庄,只是还不成规模,路途遥远,各种设施比起久庄亦稍嫌逊色一些。   罗姐看到我,很高兴。   “怎么样?你母亲的病好了吗?”她问。   “她已经过世了。”   “哦,对不起。”   “没关系。”   “你要想开些,生老病死,在所难免。”   “我明白,谢谢罗姐。”   她说:“瞧,你的画全在这里,一张也没少。”   我走过去看,果然是这样,一张一张紧靠着堆在墙角,还有那两箱杂物,也封得严严实实地放在那里。   “谢谢你,罗姐。”我发自内心地说。   她笑,“嗨,都是自己人,谢什么呀。走,咱们吃饭去,我刚才已经跟老李打过电话了,他在饭店等我们。”   我忙道:“今天我来请。”   “那怎么行?”   “不,真的,罗姐,一定要让我来请。”   “好了好了,不管谁请,先吃再说,走吧。”   我们到了附近的一家餐馆,果然,老李正笑眯眯地坐着。   一见到我,他就高兴地冲我嚷:“嗨,尤加,好久没见你了,还真想你啊。”   我们平常开惯了玩笑,因而我也故意笑道:“是呀,我也很想你呢。”   落座之后,老李点了菜,然后又帮我和罗姐倒了水,这才问我:“怎么样,家里都还好吧?你母亲……”   这时,我看见罗姐冲他使了个眼色,老李顿时领悟,打住了问话。   我说:“我母亲已经去世了。”   老李同情地看着我,“对不起,我……”   我向他摇头,“没关系的。”   罗姐却突然叹息一声:“世事难料啊,有时候,我们只能想开点。”   “是啊。”老李也感慨起来,“你瞧,以前我们这一群人,吃饭喝酒总在一起,多热闹。现在,走的走,散的散,就只剩下我们三个了。”   我们沉默,都有些伤感。   过了片刻,还是老李先转了话题,“尤加,你现在把画室安在哪儿了?要是没地方,干脆也到我们这来吧,以后还能一起喝酒聊天的,多好。”   他话正是我如今最怕面对的一个问题,来之前,我曾在心中预先设想过半天,却仍是不知究竟应该怎样向从前的朋友解说我的近况。   此时,也只能简短地答道:“我在美院附近找了个地方。”   “哟,是吗?那地段可不便宜啊!”他无比惊诧。   我不觉有些心虚,“哦,是一个朋友的房子,暂时先借给我住着。过一阵可能还得再重新找。”   “你什么朋友啊?还真挺大方的。”老李狐疑地说。   我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回答。   “对了,具体在什么地方啊?是公寓还是…”他正想接着发问,罗姐却打断了他,“我说老李,你行了,人尤加一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自然有朋友愿意借房子给她,你管那么多干啥?瞧你那样,一直啰嗦个不停。”   老李听了,哈哈地笑起来,我也跟着笑,然而却笑得十分心虚。   好在,大家也都颇为知趣,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聊起以前的种种乐事来了。   吃过饭,老李去忙他的,我跟着罗姐又回到她住的屋子。   她先打电话联系了相熟的面包车司机,约好等会过来帮我运画,然后又给我泡了杯茶,两个人坐下,有一句无一句地闲聊起来。   一开始先谈了谈最近对画的一些看法,然后又唏嘘感慨了一番天晨和小朋。   她这时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对我说:“你瞧我这记性,天晨给你寄了一封信来,我都差点给忘了。”   她起身去抽屉里翻出封信,递给我说,“还是老李给拿来的呢,寄到久庄去了。”   我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字,有点心酸,赶忙谢过她,将信放进包里。      好容易把画运回去,已经是下午了,将司机和搬运工打发走,我关上门,也顾不得收拾满地杂物,赶紧坐下,从包里取出天晨的信,来不及地拆开看。   她在信里这样写:   “尤加卿卿如晤:转瞬之间,回家已近半月,忆起从前种种,不觉恍如隔世……所幸父母待我十分慈爱,兄嫂亦呵护倍至,令我心中大慰,方觉在此世上并非孤身一人,因而感情受伤一事,当真不必再耿耿于怀……半月未见,也不知你近况如何?无比怀念我们在一起的旧日时光,然而却不知何时才能再与卿相见?……”   我放下信,不由笑了起来。   天晨毕竟是天晨,坚强自信乐观风趣的好女孩,我相信,过不了多久,她一定会痊愈,会将小朋完全抛至脑后,重新开始快乐的生活。      叶砚回来的时候,我正忙着往墙上挂我的画。   听见陌生的铃声响起,我愣了一下,跳下桌子,找了好久,才发现大门旁边有个控制电话,我拿起来,在话筒中听到叶砚的笑声。   他说:“喂,给我开门。”   我很奇怪:“你没有钥匙么?”   “这是你的家,我怎么会有钥匙?赶快开门吧,你在忙什么?我都在下面等半天了。”   我觉得好笑,他可真是会说话,时时不忘给我面子,这里是他的房子,他花的钱,他费的心思,甚至连我整个人都是他包下的,现在被他如此这般一说,我倒变成主人了。   我按键开启单元门,过了片刻,听见门铃也跟着响起来。   我拉开门,就看见他笑嘻嘻地站在门口。   看见我,他扬起好看的眉毛,说:“以后要问清楚再开门,这个小区比较老,物业不完善,安保系统很差。知道吗?”   他一脸严肃,我只好答:“知道了。”   他满意地点头,走进来,反手关上门,低头从鞋柜里找拖鞋。   我正打算走开去继续我的工作,他却一把拉住我,将我拥在怀中,轻吻着我的鬓发,柔声问道:“今天做什么了……嗯,想我没有?”   我不答,有些脸红,然而心里却是甜蜜的。   他紧紧搂着我,熟练地寻到我的嘴唇,用力吻了下去,我回应着他,无比缠绵热烈,像是在发泄什么似的,完全出乎我自己的意料。   他抱起我,一边深深吻我,一边向屏风后面的大床走去,我闭上双目,感受着他的迫切与冲动,心里却在想,是了,也该发生了,他已经付出足够多,总要得到点补偿。   他显然很有经验,辗转吻着我的肌肤,不停地在我耳边温柔低语,“宝贝,放松点……”他的身体强壮而温暖,他的亲吻和触摸更是令我内心深处全部的期盼与渴望顷刻间奔涌而出。当他将身体覆上的时候,我的眼泪也不可抑制的涌了出来,久违了的感觉让我忽然之间产生一种尖锐的疼痛,从心底发出的那种疼痛……   这种时候,我居然会想起从前读过的两句诗来,歌德的《罗马哀歌》里的诗句:   “别后悔你这么快就委身于我,亲爱的!   相信我,我心中绝不把你轻贱鄙弃。”   ……   我这么快就委身于他,不知道他会不会在心中对我轻贱鄙弃?   他似乎发现我在流泪,俯身过来,温柔地用唇吻去我脸上的泪水,一颗又一颗……   我睁开眼看他,他的脸很迷人,他的唇很柔软,他短短的须根轻擦着我的面颊,带给我一阵阵的麻痒颤栗,这一切,都让我沉醉。   我重新闭目,我才不要想那么多,只纵情享受这眼前的快乐一刻好了。   歌德不是还说过这样的话么?   “活着的人啊,趁冥河之水还没沾湿你的逃奔的脚,你要抓紧在温柔乡行乐……”   人生苦短,我们要及时行乐。    42 42、(四十二) ...   我醒来的时候,窗外已是暮色连天。   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天花板上一盏白色羊皮吊灯,我迷惑地转过头,发现自己还躺在叶砚的臂弯里,而他却醒着,正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老天,我居然睡着了,就这样枕在他的手臂上睡着了。   我只觉羞愧不已,连忙想要抬起身子。   他却揽住我,低声说:“别动,让我再抱一会……”   我不听,挣扎着要起来,他干脆合拢双臂,紧紧将我拥在胸前,我只好将头埋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声。   他低低地笑起来,“你睡得可真香,我的手臂被你压得发麻,也不敢动弹一下,生怕吵醒了你。不过,你睡着的时候真可爱,我喜欢看你睡觉的样子。”   “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平常很不可爱喽?”我闷闷地说。   “不,不是,平常也可爱,但是,你睡着了更让人心疼,没有平时那么敏感倔强。”他轻轻吻我的头发。   我不语。   他再抱紧我,过了一会,突然问道:“你有小名么?”   “没有,怎么了?”   “随便问问。”   “从小到大,母亲偶尔会叫我小加,别人就都是尤加尤加地叫。”   “嗯,还有呢?”   “没了。不过,小学时候,要好的女生有时会喊我尤尤,我们那时喜欢这么叫,姓林的就是林林,姓周的就是周周,很有趣。”   “尤尤,尤尤……”他含糊地重复着,缓缓亲吻我的眼睛,“我喜欢这个名字,尤尤,尤尤。以后,这就是我的专属了,除了我,谁也不许这样叫你……”   我听着他温柔的低语,一声声地唤我“尤尤”,忽然间心旌摇动,有些不自觉的意乱情迷。      缠绵了半晌之后,我们起身出门,他说要带我去吃日本料理。   叶砚很爱吃,总能找得到许多极富特色的小食店,那里的食物通常做得实而不华,非常美味。这一点,倒是与我不谋而合。   像今晚去的这家小酒店,就相当可爱,店面很小,装饰纯粹日式风格,与日本电视剧里见到的那种小酒馆一模一样,进门脱鞋,然后围坐在吧台前,里面是正在忙碌的厨师,随时将客人点的菜做好,再送到面前。   我觉得很新奇,坐在那里,一边喝着温过的清酒,一边吃着鱼生和寿司,偶尔抬头,还可以看见厨师的操作过程,非常有趣。   他问我:“喜欢日本料理吗?”   我说:“还好,比较喜欢寿司和天妇罗,鱼生感觉一般,日本菜做得十分别致,自有风味。”   “我也喜欢日本菜,尤其是这家的。”   “为什么?”   “这个老板是正宗的日本人,本身也是料理师,因为喜欢中国,所以来北京开了间小酒馆。他店里的东西做得很地道,关键是氛围好,有种家常的温馨。有时候心情不好,我就会跑到这里来,随便点几个小菜,一边吃一边跟厨师聊聊天,挺有意思的。”   “哦,是吗?”   我心中暗想,真看不出,他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认识他这么久了,他给我的感觉像是根本没有任何烦心事,成天都很高兴的样子,无论何时看见他,他脸上都带着戏谑的笑。不过,想想也是,一样的凡人,谁又会时时刻刻都有好心情呢?总会有情绪低落的时候……   “今天来得不巧,老板不在,否则可以点他的拿手菜尝尝。”他说。   “嗯。”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他伸手在我面颊上轻轻一捏,“又想什么呢?跟我在一起也总是发呆。”   我只觉脸上微痛,回过神来,“啊,你说什么?”   他看着我,愉快地笑起来,“你可真有意思,怎么那样爱发呆呢?你小时候一定不是个好学生吧,听课时走神还不得挨训。”   “你说对了,以前我确实因为这一点常常挨老师批评,他们说我总是瞪大眼睛,貌似认真听讲,其实神游太虚。”   “不错,这评价十分中肯,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是那副神情。”   我微怔,“第一次见我?什么时候?”   “还能有什么时候,当然是以前在学校的时候。”   “哦,在学校的什么时候?”   “唉,怎么讲呢……说起来还真是遗憾,其实,我第一次见你居然是在你们新生入学的时候,这个场景实在有点庸俗,如果换成个大雨天,我在校园的林荫路上跟你借伞,或者是某个月夜,我们在湖边偶遇……那该多浪漫。”他啧啧有声地感慨。   我却只觉奇怪,新生入学的时候我有见过他么?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别想了,你肯定没印象。”他说。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至今还纳闷着呢,凭什么你那时候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喂,你说清楚,究竟是什么时候?”   “我问你,你们报到那天,是我们这届负责接待的,帮你们搬行李找宿舍什么的,你还记不记得?”他问我。   “记得啊。”我回忆着,“我的行李就是你们班那个黑黑的男生,叫周……对了,周红涛,他帮忙提到宿舍去的,他很热情,还告诉我食堂在哪里?水房又在哪里?可是,没记得见过你啊。”   “当时我们在系办楼下设了一个台子,由我们班的学习委坐在那里,负责一些咨询之类的事宜,是不是?”   “是,我知道,就是长得挺漂亮的那个女孩,叫杜丽影。我对她印象很深,因为她的名字跟杜丽娘活像,而且人又漂亮。可是,那又怎么了?”   “你那天是不是在她旁边坐了很长时间?”   我想了想,“嗯,是有这么回事,当时我来得比较晚,有一项手续没办,系秘又不在,她就让我坐在那里等着。”   他看看我,有些沮丧地说:“就是了,我那天没去接待新生,下午回到学校,有人跟我说,杜丽影找我有事。我就跑去找她,结果没看见她,却见咨询台上坐了个小女孩,正怔怔地发着呆。我在一边等了半天,中间还问过你,知不知道杜丽影去哪了?谁知你却一眼都不看我,只是摇摇头,然后继续发呆。”   “有吗?”我不觉笑起来,“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还说呢?一直到杜丽影都回来了,你还是正眼也不瞧我,我跟她说话,你就坐在那里,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我当时可是纳闷极了,还从没有哪个女孩对我这么漠视过,真让人郁闷。”   听了这话,我忍不住看他一眼,这人,原来还真不是一般的自恋啊,以为天下女孩都得为他倾倒。   “我当时就对你留意了,后来在学校里也常常看见你,基本上都是呆着一张脸,像在梦游。”他笑着说,“我心想,这个女孩倒有趣得很。所以,后来看你们画展时,一见那张画,我就知道绝对是你画的,再无别人。对了,我想问问,你到底是从哪天起才注意到我的,我一直很好奇?”   “哪天开始注意你的?嗯,我想想看……应该是那一次吧,我们画大卫头像,教素描的老师把你以前那张作业贴在墙上供我们参考。我当时对你简直崇拜极了,心想这人是谁啊,他怎么能画得这么好呢……不过那时候只知道你的名字,跟人对不起来……然后有一天,你到我们画室找人,站在教室门口,班里一个男生大声说,快看,那就是叶砚。我赶紧抬头去瞧,这才知道你。”   “画大卫?那都是第二学期了。”   “嗯,好像就是第二期。”   “很好很好,只要不是到第三年才注意到我就行,我已经很知足了。”他点着头,故作委屈状说。   我不由地笑起来,无论是真是假,他这一番话总是满足了我一点点女人的浅薄的虚荣心,让我感觉到快乐。      吃过晚餐,他开车载我回去。   路过一家大型商场时,他减速,将车子拐上辅路,往停车场开去。   我奇怪地问他:“怎么了,为什么来这里?”   “去买点东西。”   “买什么?”   “看看再说。”   停好车,我们乘电梯上去,到了商场中,只见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他牵着我的手,随意地走着,我虽然不喜欢这里的氛围,却也只能默默跟随。   一楼有很多精品店,橱窗里的模特以及店里的人员全部衣着时尚,目光傲然,与我完全不搭界。   他在一家店前停住脚步,扭头问我:“要不要进去看看?”   我赶紧摇头,“不用。”   “这里的衣服还不错,看看有什么喜欢的吗?”   “真不用,我有衣服,再说,这里的东西也不适合我。”   “那,你喜欢什么牌子的?”   “没牌子,我平常都是在小店买衣服。”   “那就去买几件吧。”他拉着我想要进去。   我不从,拼命往后退,“不,我不要,走吧。”   他诧异地看着我,有些不悦地皱起眉头,“怎么了,不就是买两件衣服吗?你干嘛那么排斥?”   我低下头,一声不吭。   因为正好堵在门口,店里进出的人全部对我们报以怪异的注视。   他沉默了一分钟,一把扯住我的手臂,转身大步往前走。   我被他拉着,也沉默地快步疾走。   过了片刻,我们几乎都要绕着商场转了个圈了,他才低声道:“好了,不想要就不要……我们去买点餐具好不好?”   我抬头,见他脸上竟然有着宠溺的笑,我的心不觉微微泛起一阵暖意。   “好。”我轻声答。   他又带我去了一间卖餐具的店,我立刻被那些精致的瓷器迷住了,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件件端详,简直舍不得放下。   他在旁边笑,“喜欢就买嘛。”   “先看看再说,太贵了,虽然真的很好看。”   “没关系,想买就买。”   “那可不行,花几百块钱买个小碗,万一洗的时候摔了,还不心疼死了。”   他笑起来,“摔了就摔了呗,再买一个就是。”   我摇头,“不,这样昂贵的碗,根本不舍得用。”   他问我:“那,你想买什么样的?”   我指着一个促销架上陈列的碗盘说:“这些还好,价钱勉强能接受,不过,还是太贵。其实美院门口经常会有个老人来卖一些瓷器,基本以日式为主,价钱很便宜,比这些实惠多了。”   “你喜欢日式餐具,对不对?”   “是啊,我觉得还是日式瓷器最美,你看,虽然韩式英式的这些也不错,又精致又富丽,但是与日式的相比,还是少了那种意味。”   “什么意味?”他饶有兴致地问我。   “随心所欲无拘无束的意味。日式餐具最大的特点是不成套,无论是碗还是盘或碟,每件都不一样,正是因为不成套才有着一种独特的美感,显得自由洒脱,毫不呆板,极具艺术性。其实,我喜欢日本料理,更多的也是因为喜欢那些盛放美食的碗碟,每一个都是一件艺术品,日本菜装盘又讲究,上桌的时候简直美极了,像一幅画……”我侃侃而谈。   他微笑着凝视我,脸上的表情十分温柔。   我却在他的目光中渐渐局促起来,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怎么不说了?”他问我。   我不作声。   “说得很有道理啊,日本这个国家虽然不大讨人喜欢,但他们的文学和艺术还是值得认可的。那我们就买些日式的回去,好不好?”他说。   “好啊。”我答。   从餐具店出来,他又带我去了家居店,挑了些必需的洗濑用品。接着,又去了一家品牌内衣店,专营各种男女内衣,他顺手拿了几件男式内裤,睡衣什么的,然后又拽过我,问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嗯?”   我一看,他指着的正是女式内衣的柜台,一件件色彩娇媚款式暧昧的衣服依次陈列着,显得十分香艳。   我的脸不禁有些发烫,我很不习惯像这样跟着个男人一起来买内衣,而且,而且,我们似乎还没熟到那个地步……   我支支吾吾道:“我不用,你买你的就好了。”   他像是猜出了我的心思,笑着瞧我一眼,不再勉强。      当我们终于走出商场的时候,我不禁在心里悄悄地舒了口长气。   我原本就不是多么热衷于购物,商场这种地方更是来得极少,有时候想要添件衣服,也不过是拉着天晨,逛逛美院附近那些小店而已,这些专卖店里的服饰根本不是我这种落魄画家有资格享受的。   因而,他今晚这番兴致勃勃地带我购物,我却没有丝毫兴奋之感,反而手足无措,紧张不安,而且,当他想为我买衣服时,我居然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很像是他的一个宠物……我实在不喜欢那样的感觉。   可是,我也知道,心里再不情愿,表面上也不能让他太难堪,毕竟,他也是满心热忱地想要讨我欢喜。   所以,回程的车上,我故意与他东说西扯,不断寻找话题,讲了很多趣事,逗得他十分开心。   唉,这种看人脸色过日子的生活也真是不容易啊。幸好,当他笑起来的时候,我心中也是快乐不已的。   到了楼下,他锁好车,帮我拎着东西上楼。   站在电梯里,我心想:今晚他应该不会留在这儿吧,毕竟,毕竟我们才刚刚开始熟起来,这么一下子就同床共枕,是不是太别扭了点?   出了电梯,来到门前,他微笑着向我示意,让我开门。   我只好从包里拿出钥匙,打开房门。   进屋后,将东西扔在桌上,我在沙发上坐下,忍不住叹息:“唉,真是累死了。”   他正在那里看我下午挂上去的画,闻言扭头笑道:“就走这么点路,你就累了?体力也太差了。”   “主要是我平常很少逛街,才会觉得累,其实我身体还行,如果爬山的话,根本不觉得累。”   “那好,明天我们就去爬山,看看你体力如何。”   “好啊,你可不见得能比得过我呢。”      闲聊了好久,我见他还是没有任何要离开的意思,只好委婉地问道:“几点了?”   他看看表:“十一点。”   “哦。”   “怎么?困了?”   “嗯。”   “那就去洗澡睡觉吧 42、(四十二) ...   。”   我不吱声,心里在想,那你何时回去呢?   他没发觉我的心思,起身到浴室帮我调水温去了,过了一会,出来喊我:“好了,可以洗澡了。”   我无奈地看着他。   他像是明白过来,笑着走到我身边,搂住我,亲昵地低问:“我今晚不走了,好吗?”   “可是……”   “可是什么?”   “这里没有你的衣服。”   “不是买了吗?”他笑起来。   我这才晓得,为何他刚才要买那么多东西了,原来早有打算。   但是,这个人,怎么会对我有着如此浓郁的兴趣呢?或者,他就像个孩子,刚得到一件玩具,新鲜不已吧。   谁知道哪天他就会厌倦了呢?    43 43、(四十三) ...   这一夜,不知为何,我睡得极不踏实。   我又做了那个以前经常会做的梦:   梦见仿佛是儿时的我,只有八九岁的模样,穿着一身夏天的背心短裤,独自置身于一处完全陌生的地方,周围的人全不相识,大家都匆匆而行,也没人顾得上注意路边的我……然后,天上突然开始下雪,转瞬间就变成寒冷的冬日黄昏,北风呼啸,雪花飞舞,我又冷又饿又累又渴,却身无分文,举目无亲……夜渐渐深了,我既看不见母亲,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心里害怕极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坐在路边哀哀哭泣……   每当我特别疲惫的时候,就会不定期地做这个梦,这代表什么,是压力大,还是没有安全感?或者,是童年留下的阴影在作怪?我也说不清楚。   正在黑暗里痛哭挣扎之际,忽觉有人抓住我的手,一双温暖有力的男人的手,我顿时自梦中惊醒。   这才发觉,我正睡在那张巨大的双人床上,身边抓住我手的男人是叶砚。   “怎么了,你满头都是汗,做恶梦了?”他将我额头的汗拭去,低声问我说。   我怔怔地点一下头。   “梦见什么了?能跟我说说吗?”他握紧我的手,柔声道。   我看看他,过了一分钟,又微微摇头。   “为什么?不信任我?”他轻轻将我拥在怀中。   “不是,想不起来了。”我淡淡地说。   “想不起来就不说,没关系……”他抱紧我,温和地说,“别怕,尤尤,有我在这里,你别担心。”   我的头被他揽在胸前,动弹不得,听着他那声温柔的“尤尤”,心中惘然。   像这样子倚在他怀中,确实有一种以前不曾有过的安全感,但是,为什么,今晚,我还是无可救药地做了恶梦呢?      再一次醒来,已经是清晨了,夏日的阳光透过白色纱帘直射进来,屋里的一切都像是镀了层金边。   我悄悄侧头,发觉他还在沉睡,这样冷眼瞧上去,他即便是睡着时也十分俊美。   我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模模糊糊地记起,以前跟天晨闲聊时曾经说过的话,我问她为什么总是喜欢漂亮的男子,她理直气壮地答:“因为,当你睡醒的时候,转头看见身边有一张英俊的男人面孔,会觉得心中无比幸福。”当时我嗤笑,很难理解她的怪癖。   如今一想,她那话倒真有些道理,的确,漂亮的男人也是会令人心动的,尤其,当那个男人睡在你身边的时候。   不是这样讲么,“早晨的阳光淡淡地照在爱人的脸上……那感觉足以抵得过任何钻石与黄金。”   有人在身边陪着你,一睁开眼睛就可以看见他英俊的脸,即便他不是你的爱人,这种时刻心中想必也是满足的。      过了一会,他也醒了,睁开眼看见我,微微笑着,伸出手揽住我,用力吻了我几下,又将我紧紧抱在怀里。   “你早就醒了?”他说。   “嗯。”   “睡得好么?”   “还好。”   “饿不饿?”   他这样一问,我方才想起,昨晚我们买了一大堆东西,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一样,没买吃的,此刻,厨房里空空荡荡,连盒牛奶都没有。   我不禁笑起来。   “怎么了?”他问。   “这儿什么吃的也没有。”我说。   “哦,昨天忘记买了。没事,一会儿出去吃。”他说着,快乐地从床上跳起来,冲到浴室去了。   我也跟着起来,顺手整理一下床铺,等他自浴室出来后,我好进去梳洗。   几分钟后,他出来了,头发湿湿的,身上披了件白色浴袍,昨晚新买的。   他看着我,笑,说:“该你了。”   我很快就洗漱完毕,头发随便绑成辫子,又换上条式样简单的短裤,宽松的蓝色棉衫。   出来后,见他也已经穿好衣服,仔裤和T恤都是昨晚临时买的。   他望着我,有点疑惑地说:“你还是跟以前在学校时一模一样,一点没变,咦,你身上这件衣服,不会还是原先的吧……”   我低头向自己瞧去,“不可能,这是我今年才买的。”   “是吗?我怎么记得你那会就有一件这样的衣服,钴蓝色,圆领,下摆绣花,跟你画上的女孩穿的一样,难道我记忆出错?”   我笑了,“你记忆没出错,那时候我是有件类似的衣服,因为觉得好看,画那张画时顺手就套在女孩身上了。不过这件是新买的,原来那个早就穿坏扔掉了。”   “哦,我就说嘛,我这么聪明,向来过目不忘的,怎么可能记错?你倒挺专一的,连衣服都要买一模一样的。”   “是,我这人的确有点恋旧。”我点头承认。   他又笑起来。      在外面随便吃了点早餐之后,他问我:“想去哪里转转?”   我沉吟片刻,说:“太热,哪也不想去。”   “要么,去爬山,昨晚你不是说喜欢爬山的吗?”   “不会吧,这么大的太阳,还不晒晕了。”我直摇头。   “那就随便出去走走吧,开车往郊外,走到哪算哪,好不好?”   我想了想,“要不这样吧,咱们带着画箱,出去写生怎么样?很久没画风景了。”   “好啊。”他一听这话,顿时兴奋起来,眼睛发亮,像个孩子。   “那我们回去拿东西吧。”   “好。”   我们冲回去,拿了画箱,画笔,颜料,折叠画架,画框等物,又去超市买了些食物和水,然后开着车,一路往郊外驶去。   出城之后,车和人渐渐少了起来,我们慢慢寻觅,直待找到一个风景不错的地方,才将车停下来。   我问他:“这地方你来过么?”   “来过一次,去年春天吧。”   “我是第一次来,以前总是在久庄附近瞎转,很少往郊外跑。”   “这地方的景致还将就吧,名字倒不错,叫樱桃沟。”   “樱桃沟?嗯,是很好听。估计这里盛产樱桃吧。”   “说来也怪,偏偏不产樱桃,只是叫这个名字而已。”   “是吗?那倒奇了。”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田野深处,支好画架,开始选景作画。   我正在低着头挤颜料,忽然发觉头上一暗,抬眼一看,他往我脑袋上扣了顶帽子。   “哪里来的帽子?”   “我以前放在车里的。”   “那你自己戴吧。”   “我没事,我又不怕晒,反正本来就黑,你就不同了,女孩子不是都怕晒黑了么?”   “哦,其实我也不怕,本来也白不到哪里去。”   “不,你的肤色正合适,再黑一点就不好看,再白点却又显得不自然了,就这样刚刚好。”   我看他一眼,心想,他可真会赞美女人,施朱则太赤,著粉则太白,他是这个意思么?   明知道他不过是随口而言,我心中却仍是难掩一种飘飘然的感觉,看来我真的是一个无比天真的人,听到几句好话就不知其所以然。   或许是因为有一阵子未画风景了,而这里的风光又十分入画,我们俩都颇有兴致,一直画到太阳将坠欲坠,才恋恋不舍地起身收拾。   我朝他那里看过去,他可真是宝刀未老,虽然久不动笔,这时却已经完成一张大作品,再外加几张小速写,跟他比,我成绩略逊,大半天功夫,不过才画了一张完整的。   我忍不住夸赞道:“你写生画得真不错啊。”   “嗯,还行,我比较喜欢画风景。”   “可惜现在是夏天,到处都绿油油的,要是秋天就好了。”   “对,北方的秋天最适合作画了,完全暖色调的。你呢?画得怎么样?”   “还好吧,就画了一张而已,我不擅长风景写生,更喜欢花卉。”   “可是,在室外画风景更能锻炼人的色彩能力。”   “也要经常画才行。”   收好东西,我们拎着画箱和画框往停车处走去,他将重物都抢在手中,我只拿了两个小框子闲闲地跟在后面。   可能是因为今天过得相当愉快的缘故,我不禁跟他开起玩笑来,“幸亏有你,不然我只能自己提着这些东西挤公车了。”   “那多麻烦。”他说。   “是啊,就是因为怕麻烦,所以我平常很少出来画风景。”   “以后就不用怕了,想画时就找我。”   “只怕你没那么多时间。”   “我会尽量抽时间的。”   我没作声。   快走到车前时,我想起什么,忽然笑了,对他说:“以前在学校时,每逢要出去写生前,女生就会开始善待起那些平常对自己有好感的男生来,向他们施点小恩小惠,比如有事没事冲他们笑两下,说几句话之类的。”   “哦,还有这事,为什么?”   “这样,出去写生的时候才能理直气壮地让他们帮忙拎画箱啊。”   他笑起来,“你们那届还真有意思,怎么我们班的女生没那样做?”   “不是她们不做,应该是没人那样对你吧。”   “你怎么知道?”   “瞎猜的呗。” 我说。心中却想,你那么自恋,怎么可能去帮别人拎画箱呢。   “其实你猜的没错,我从没帮女生拿过画箱,这样算起来,你还是第一个让我拎画箱的女孩呢。”他望着我,表情认真地说。   我笑,“那我可真是荣幸之至。”   “你呢,有没有人帮你提过画箱?”他突然问道。   “当然有了,多的是呢。”   “是吗?那以前,在学校里,怎么总看见你独来独往的?”   “那时候你才见过我几次?再说了,我的画箱也不是谁想拎就能拎的。”我仰起脸,骄傲地说。   他点头道:“嗯,这话我信。好吧,那我也要感谢你,给了我一个能够为你提画箱的机会。”   我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都笑起来。   到得车上,坐定,又系好安全带,他一边启动,一边问我说:“晚上想吃什么?”   我侧头思索,“嗯,想吃点带汤水的,在太阳下烤了一天,都快烤干了。”   “那么,去半闲居?”他建议。   “不,太正式,找个轻松点的地方吧。”我否定。   “轻松点的……那就去上次去过的那家广东馆子吧,他家的老火汤可是一绝,怎么样?”   “好啊。”我十分赞同,“那家的虾饺也做得极好,就去那里吧。”   “没问题。”他一脚踩下油门,轰地一声地将车子开到大路上。   “喂,注意安全。”我提醒他。   “怕你饿了。”他说,“你饿不饿?我可是快饿死了,好久没动笔,都想不到画几张画居然那么费体力了。”   我白他一眼,“还说呢,当然饿了。你把剩下的面包全吃完了,害得我刚才只能啃苹果,下次,我一定要记得先在包里藏两个面包,免得都被你偷吃光了。”   他听了,双手握着方向盘,开心地大声笑起来,   我看着他略带孩子气的笑脸,心中突然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怎么?我们这样子,竟然像是一对相处和睦的恋人!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不一定能更,抱歉。 44 44、(四十四) ...   到了那家广东小馆之后,我们在鼎沸的人声中找到空位,双双落座。   仍旧由他来点餐,不过,这一次,他倒是征求了我的意见,一拿起菜单,他就问我:“想喝什么汤?今天有花旗参乌鸡,还有剑花蜜枣炖瘦肉,要么,干脆来份例汤?”   “今天的例汤是什么?”我问一旁站着的服务员。   “苦瓜黄豆煲猪骨。”服务员客气地答。   “哦,那就例汤吧。”我说。   “其他呢?还想吃什么?”叶砚问我。   “我都行,你看着点吧。”   “好。”   汤先上桌,一个敦敦实实的紫砂小汤煲,上面满布烟火痕迹,这里的汤果真煲得极好,一碗下去,满身的疲惫与暑气全部一扫而空。   喝过汤之后,我们俩似乎都精神了许多,一边闲聊一边等着饭菜上桌。   “我记得,你没去过广州吧。” 他说。   “没有。”   “可是,你好像很喜欢广东菜?”   我笑,“我不单是喜欢广东菜,凡是好吃的都喜欢。”   他也笑,“这多好,如果不爱吃,人生实在是没意义。”   “是啊,吃本来就是最基本的生活艺术,像琴棋书画之类,世人有几个懂得?可是,会吃的人却很多。而且,往往是,越市井的地方才越能找得到美食。”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嘛。”   “你知道我一直以来有个什么样的理想吗?”   “什么?”   “就是能到处走走看看,不是走马观花的那种,而是,能在每座城市都住上个一年半载,和当地人一起生活,闲来在大街小巷散散步,吃吃当地最家常最有特色的食物,好好感受一下那里的风土人情。”   “不瞒你说,其实这也是我的理想。”   “哦,是吗?”   “当然。只可惜这理想看似简单,却并不容易实现。”   “是,极不现实,别说你了,就算是我这种自由职业者,也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羁绊,不可能活得真正洒脱。到目前为止,我好像并没去过几个地方,更别提在哪里住上一阵子了。所以,理想永远只能是理想。”我感慨。   “或许,这样才是人生吧,总会让人有更多的遗憾,如果一切顺利,心想事成,那就不是人生了。”他也唏嘘道。   我们一时都有些感伤。   幸好这时,热腾腾的饭菜送上桌,两个人立刻停止思虑,迫不及待地开动起来。   因为早就饿了,谁也顾不得分神讲话,只是埋头猛吃,他点的菜总是非常适口,我吃得十分开心。   过了许久,我无意中一抬头,却发现他早已停住筷子,正定定地看着我,眼神清澈,目光中好似荡漾着温柔的笑意。   我不禁诧异地问:“怎么了?”   他忽然笑起来,将手中的碗放在桌上,说:“尤尤,无论是谁,只要看见你吃东西的样子,就一定会爱上你的。”   “嗯?”我不解地望着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你的吃相有多么可爱!”   “你不会是在拐着弯说我吃相不雅吧?”   “当然不是,我说的是真心话。”   “有什么可爱的?大家的吃相还不都一样。”   “不,太不一样了,很多人是为了吃而吃,也有的人是不得不吃,但你不同,你吃起东西来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满足和喜悦,像是在做一件非常快乐非常幸福非常值得去做的事情。说实话,看你吃东西真是一种享受,会让人觉得,哦,原来生活还是很美好的。”   “多谢夸奖。或许吧,我这人一向比较贪吃。”   “我喜欢你的贪吃,这说明你活得真实,勇敢,自信。”   “原来你就是喜欢我的贪吃啊,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你是喜欢我的聪明才华呢。”我故意说。   他微笑,“当然更喜欢你的聪明了,像你这样有才华有理想有抱负的女孩如今到哪里去找。”   “你再夸下去,我就飘起来了。”我忍不住笑。   “你别笑,我说的是真的。其实,以前在学校那会,我很少将系里的女生看在眼里,我这人有时是有点大男子主义,总觉得女孩子能画什么画啊,还不都是在混日子。就像我们班那些人,为了考试才学的画,考上后成天不是跳舞,打扮就是谈恋爱。可是,谁知道,偏偏会有个你,完全与她们不同……平常看起来呆头呆脑漫不经心的,那一笔画竟然颇有深度,才华横溢,让人不敢小觑。说真的,自从看过你的作品后,我才不敢再对女生报以轻视之心。”   我被他这番话惊住,从未想过我在他心中居然还有如此份量。   “而且,最不可思议的是,你竟然门门功课都好,我真是想不通,那样爱发呆爱低头,总像在梦游一般的女孩,怎么就能年年考全系第一呢?那时候,只要看见系里贴出你获某某奖学金的公告时,我就会感叹,嘿,这个女孩,究竟是什么样的内心世界?真想走进去瞧瞧……”   我忍不住打断他,“功课再好又有什么用?对女人来说,还是美貌更实惠些。”   “谁说的?无稽之谈。”   “是事实啊,不然为何大家都喜欢美人?美的力量是最强大的,自古以来,能够倾国倾城的不都是些美人么?”   “美貌固然重要,但灵魂更重要,女人如果只有漂亮的外表,却没有令人心动的灵魂,岂不就跟个偶人一样,谁会愿意天天对着个漂亮的木偶?而且,容貌是会衰老会褪色的,只有心灵才能永恒。”   “可是,话虽然这么说,但你必须承认,男人还是容易被美貌的女人吸引,这是本能。”   “是,美女确实会让人眼前一亮,可正像你说的,那只是一种生物的本能而已,并不会持久。说真的,过于漂亮的女孩子很少有安分的,根本静不下心来,跟她们在一起,太累。”   我摇头,“你这番话,简直就是王夫人再世。”   他一怔,“哪个王夫人?《红楼梦》里的?”   “是,宝玉他妈。”   “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王夫人最讨厌美女,把宝玉屋里长得出挑的都赶走,单剩下些粗笨的,她的理论就是,美女都不够安份守己。”   “我发现,你已经好几次借古讽今,拿着红楼里的人物来骂我了。”   “我没骂你,我说的是实话。”   “好吧,反正不是在夸我。”   我但笑不语。   “书上所写,跟现实生活毕竟是两回事,尤其在如今的时代,处处都是诱惑,漂亮的女孩因为机会更多,所以难免心绪浮躁。你说是不是?”他坚持道。   “确实,但不能以一概全,总还是有又漂亮又沉静的女孩。”   “太少,几乎没有。”   我瞧他一眼,“哦,难怪呢。”   “难怪什么?”   “难怪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原来是因为我不漂亮,所以不浮躁,是么?”   他笑了,“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谁说你不漂亮了,你的漂亮是很特别的,是让人非常赏心的那种。”   我笑,“哦,只赏心,不悦目。”   他一时啼笑皆非,竟着急起来,“你……简直无理取闹!”   “好了,我开玩笑的,无论是赏心还是悦目,总之,我全盘接受你的赞美,行了吧?”我笑着说。   他这才放松表情,也跟着笑起来。      用完餐之后,他缓缓地驾着车,我们在路上闲逛起来。   两人都没说话,只有音响在放着一首轻柔的英文歌,看着车窗外灯红酒绿的世界,我忽然就想起不久前的某个夜晚,我也曾这样和他一起游车河,也是这辆车,也是这条路,也是这样低低缠绵的音乐……   然而,与那时相比,此刻的我,无论是心境还是同他的关系都有了莫大的改变,真是世事难料。   想到这里,我不禁向他偷眼瞧去,见他正认真地开着车,脸色十分淡然,可是眼角眉稍却间或露出一点温柔的神色。   注意到我在看他,他微微侧身,问我:“怎么了?”   我摇头,“没事。”   他伸过一只手来,将我的手握于掌心,他的手总是很温暖,我便任由他握着。   “尤尤。”过了很久,他突然轻轻唤我一声。   “嗯。”我答道,转头瞧着他。   他却不再出声。   我便掉过头继续欣赏夜色。   半晌,他又温柔地唤我:“尤尤。”   “怎么?”   “只是想这样叫你。”他将我的手握紧,放在他的膝上。   “哦。”我听着,心里有一些柔软,也有点淡淡的伤感。   “尤尤。”他又在叫我。   “哦。”我回过头去。   “尤尤,其实,我很想,跟你说声……谢谢。”他竟像是有些难以启齿。   “为什么?”我很诧异。   “因为,因为,你让我……很快乐。”他迟疑片刻,仿佛是在组织措辞,话说得很慢,“无论怎样,我都应该谢谢你,谢谢你答应了我。不知为什么,只有跟你在一起,我才会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轻松和快乐,我平常很少有这样的感觉,尤其是,自从我父亲生病去世后,我几乎连笑都很少笑……”   我怔在那里,心中像是有波涛起伏,我很想说点什么,可是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抓起我的手,放在唇边,温柔地吻了一下,“总之,尤尤,谢谢你。”   我转头望着窗外疾驰而过的一辆辆车,淡淡地说:“其实,我更应该谢谢你。”   “不,你别这样说,那些根本不值一提。说实话,我能为你做的实在太少,你也知道,我现在就是一个俗人,成天想的都是些营营役役乌七八糟的俗事,真是……给你提鞋也不配。”   我本来正在惆怅,听见这句话,也不禁笑出声来,“真没想到你也会引经据典,这话好像也出自红楼吧?”   “不知道,记不得了。”他老老实实地答。   这样一打岔,刚才围绕着我们的那股伤感顿时消失殆见,又重回愉快。      车子兜兜转转开回家后,我们将画具画框各自安置妥当,然后分别去冲了澡,又换上干净的T恤短裤,这才觉得浑身轻松。   我泡了一壶玫瑰普洱,和他同坐在沙发上,配着咸干花生,喝茶聊天。   玲珑剔透的青花瓷碗衬着嫣红浓郁的茶色,看上去如同陈年美酒一样令人心醉。   我问他:“这套茶具是谁买的?”   “我。”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样子的?”   “我这么聪明,怎么可能不知道你的喜好。买的时候就相信,你一定会喜欢的,你说,这算不算是心有灵犀呢?”他大言不惭地说。   我心中微微一动,朝他看一眼,却没再作声。   既然,早就注定了身无彩凤双飞翼,再是心有灵犀又能如何?   他并未注意我的黯然,竟伸出手将我拥在怀中,低声问我:“对了,那张画呢?”   “哪张画?”   “就是,那张姜花。”他轻轻吻着我的腮边,慢慢地说。   “你问这干嘛?”我有点不自在。   “问问嘛,好像没看到。”   “卖掉了。”我故意说。   “你骗我。”他笑,“我才不信。”   “没骗你,真的卖掉了。”我一本正经地说,“那天没钱用,正好有人要买,就卖了。”   他脸上的表情渐渐疑惑起来,“真的卖了?”   “真的。”   “没骗我?”   “没骗你。”   他把手臂收紧,将我箍在其中,“为什么要卖它?”   我被他搂得难受,含糊不清地说:“为什么不能卖?本来就是要卖的,你不是还带人来买么?”   他听了,又一下子松开手,扔下我,直跳起来,冲到墙角那堆昨天才搬回来的画里,一张张仔细翻看起来。   我愣在那,有点哭笑不得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估计他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东西了,洋洋得意地笑着走回来,一把将我搂住,顺势轻咬我的耳垂,“你这个小坏蛋,居然敢骗我!说,为何要骗我?”   我挣扎,“你干嘛?疼……”   他不理,仍是轻轻地咬着,我只觉得一阵阵麻麻的微痛从耳上传来。   “尤尤,我问你,为什么你上次不愿意卖那张画?嗯,是不是,不舍得……”   他的呼吸呵在我的耳后,暖而痒,我被他猜中心事,不觉有些尴尬,脸上发红,嘴里还强自狡辩,“谁说我不舍得,我只是想留着,找个更好的买家……”   他将我推开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瞪视他。   他重又揽紧我,用嘴唇轻抚我的眼睛,喃喃低语:“你知不知道,我最受不了你这样看我……你怎么会有这样明亮的一双眼睛,看人的时候,目光简直像一道电光,能照到人心里去……你一盯着我,我就浑身发热,无法抵挡……”   我本想反击,“那你就别看呀!”   可是,他说着说着,就开始深深地吻我,自脸颊至嘴唇,再到颈前的肌肤,我再也说不下去,只知闭上眼,重重喘息。   他突然用力将我抱起,走进了屏风后的卧室,于是,我再次在他的热烈中迷失了自己。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闹钟吵醒的,迷迷糊糊睁开眼,却发现他早已醒来,手臂叠在脑后,双目大睁,一脸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轻轻动一下,他立刻转头朝我看来,见我已醒,并没像昨天那样拥我入怀,反而沉思一般望着我。   我问他:“你早就醒了?”   他说:“嗯。”   “几点了?”   “还早,你再睡会吧。”   “你订的闹钟?”   “嗯。”   “你怎么了?”   “没什么。”   见他似乎不愿回答,我知趣地闭上嘴,缩回被子里,打算再继续睡。   却听见他说:“尤尤,今天是周一了吧。”   “好像是吧,怎么了?”   “又要上班了,真不想去啊。”   我忽然觉得好笑,他这样子竟像是个逃学的孩子,这可真不像他。   “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他又问。   “什么?”   “我居然想起两句诗来。”   “哪两句?”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   我愣住,心里像被什么东 44、(四十四) ...   西抓了一下似的,有些微微刺痛。   “什么意思?”我说。   “不知道,就是脑子里忽然蹦出了这两句话,说来也怪,以前不理解它的意思,现在好像全懂了,果然是温柔乡英雄冢啊……和你在一起厮混了这两天,现在我都不想起床上班了。”   “那就不去好了。”   “怎么可以?公司里一大摊事情呢,我不去还不乱套了。何况,现在公司的运转正在关键时候,哪里少得了我?像我这样白手起家的,跟那些世家公子不能比,虽然看上去也赚了些钱,摊子铺得也不小,但毕竟根基太浅,万一有个风吹草动,就全完了。所以,真是一步都不敢走错。”   “哦,是这样。”   “其实我很讨厌做这些,可是没办法,为了生计,再不想做也还得再坚持几年。我想,这样吧,等再赚点钱,基本上能够维持以后的生活,我就提前退休,到时候,去南方找个海滨小城,开个小酒店或是小旅馆的,也不图赚钱,纯粹消遣,自娱自乐,闲来写写生,画点画,你说好不好?”   “啊!好啊……”   “就像半闲居的老板,他就真是个聪明人,早年赚够了钱,退休后居然做起饮食来了,其实,如果能有那么一家店也是件乐事……对不对?”   “对。”   “好吧,我要打起精神,为了美好的将来,再坚持几年。”他说着,返身将我紧紧搂在怀中,过了一会,才松开我,起身进浴室洗漱。      他出门以后,我完全没有了睡意,靠在床上发了半天怔。   我习惯性地伸手去床头柜上摸烟,然而却摸了个空,这才记起自己早已不在久庄的那个破画室中了。   我跳下床,满屋子找烟,好容易在包里翻出一盒,点燃一支,靠在沙发上抽起来。   说来也怪,以前我一天至少要抽两包烟,可是,跟他这一起的这两天,我居然想不起来抽烟。我一直以为自己烟瘾极大,现在看来,或许那并不是烟瘾,只不过是因寂寞而产生的一种习惯而已。   想想看,总是一个人在画室里呆着,对着那些永远也画不完永远也卖不出去的画,不抽烟,又能做些什么?   这两天我和叶砚相处得十分融洽,非常像恋爱中的男女,一点儿隔膜都没有,彼此推心置腹,自在舒适。   我承认我很喜欢跟他在一起,喜欢听他说话,喜欢看他笑,喜欢他吻我的感觉,更喜欢早上醒来,看见他睡在我身旁……   他呢?他应该也是喜欢我的吧。否则,又何必挖空心思去说一些女人都爱听的话呢?   然而,我们之间始终是一种买卖关系,他再喜欢我又能如何?    45 45、(四十五) ...   吃过简单的早餐后,我开始整理自己的作品。   那天把画从罗姐处运回来后,只挑了几张挂在墙上,其他的还都堆在那里。   先分门别类地将所有的画和画框放好,又将箱子里的画册和书全部拿出来,一一放进书柜,然后,我坐在画椅上想,今天,总要开始画点画了吧。   我拿出一个中等大小的画框,打算先画一张练练笔。   可是,不知为什么,当我将画框放到画架上以后,一时竟感到有点索然无味,不知怎地,以前那种只要一面对空白画布,就会热血沸腾浑身激动的感觉像是突然之间就消失了似的。   我迟疑着站在画架前,对着那个崭新的画框,久久未能落笔,头脑中居然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画些什么好。   我走过去,看看墙边木架上摆放着的油画颜料,叶砚的确很细心,几乎将所有颜色都买齐了,一支支排在那里,而且,全都是最好的进口颜料。   是,我以前极其渴望的,做梦都想拥有的那些东西,现在几乎全得到了,宽敞明亮的画室,进口的油画颜料,随时可用的亚麻画框,精致的狼毫画笔,无味的松节油……可是,可是为什么我竟然没有那种想像中的喜悦和满足感呢?   是因为它们现在都变得垂手可得的缘故吗?不需要再经过努力,不需要再苦苦奋斗,突然之间一切就全都有了,来得实在太过容易,就像一个大馅饼,从天而降,正好砸中我的脑袋,那种感觉,原来并不愉快。   我在画架前发了半天呆,后来还是决定先出门去找找感觉,回来再画吧。      换了衣服下楼,刚出小区,就听见手机响了,我一看,居然是老李打来的。   “尤加,你在哪里啊?”他大大咧咧地问我。   “哦,我在美院这儿。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你上次从我那里拿的那张画,画完了吗?人家催着要了。”   “什么画?”   “你忘了?就是那张女人体啊。”   我这才想起来,是了,那时候没钱用,从老李手上匀了个活,可是,才画了没几天母亲就生病,我便匆匆赶回家了。   我赶紧向他道歉:“哦,老李,真对不起,那张画我没画完呢,你看,怎么办?”   “没关系,我也知道你的情况,就是想问问,你还画不画了?”   我愣了愣,是啊,我还画不画了呢?……   “喂,尤加,你在听吗?”老李在话筒里大声嚷着。   “哦,在听,你说吧。”   “你要是不画了呢,我就给拿过来继续画,人家那边急等着要呢,你要是还想画呢,就抓紧点时间,一周后给我。”   “老李,真对不起,我不想画了。”   “没事没事,那我等会过去拿,对了,人家给的那些图片资料都在吧?”   “在,都在。”   “那就好。你今天在家吗?我什么时候过去方便?”他问道。   我听见这话,不禁一呆,是,我都忘记自己如今的情况了,这个画室可以让老李来么?他来后我又如何解释呢?真是头疼。   “喂,喂……”他又在话筒里叫起来。   我只好说:“随便你吧,我都方便。”   “好,我现在正好在酒仙桥这儿办点事,等我忙完再跟你联系吧,应该也不会太晚的,成不成?”   “行,没问题。”我答。      挂了电话,我信步向美院走去。   在展厅里看了几个画展,又跑去书店翻了半天画册,似乎找到点灵感,这才心满意足地出了美院的校门。   看看天色还早,老李也没来电话,估计事情没办完,便顺路拐进一家超市,想买点水果什么的。   正在柜台前俯身挑选葡萄的时候,忽然听见旁边有女人在说话,声音极为动听,我忍不住起身望了一眼。   是一个长发女子,背对着我,正在听电话,个子高挑,身材曼妙,穿件黑色背心裙,双臂肤光如雪,虽是背影,也能看出定然是个美女。   我不禁感慨,如今的美女还真是多啊,走到哪里都能看见几个。   这时,美女挂了电话,一转头看见我,似乎愣了一下,我也觉得她面熟,正在努力回想,她却突然面露喜色,冲我招手,口里还道:“呀,真巧,你也住在附近?”   我一时没想起来她是谁,正在疑惑间,她又说:“你是尤加,是不是?我看过你的画展。”   我这才恍然,哎呀,这不是那个张乔吗?怎么会正好碰见她?   她已经伸出手,亲热地和我握了手,我也只好客气地说:“张小姐,真巧。”   “叫我张乔好了。是啊,我平常很少来超市的,都是家里的阿姨帮我买东西,今天正好从台里录完节目回来,路过这里,想进来买点饮料喝,没想到这么巧就碰见了你。”她很热情地说。   “是啊,真的是巧。”我应道。   “你也在这里住吗?”她问我。   “哦,不是,我来美院有点事情。”   “对了,上次看过你的画展后,我本来想跟你联系的,我真的很喜欢你的画,很想找个时间到你画室去看看呢,后来,叶砚说你家里有事,人不在北京,我就没打你的电话,本来,我这几天还打算问叶砚,你回来没有呢?没想到今天正好就碰见你。”她巧笑嫣然。   我听她这样讲,心里不觉咯噔一下,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   “对了,你哪天有时间帮我画一幅姜花好不好?我真是太喜欢你的画了,家里客厅那面墙还一直空着呢。”她说着,又对我展开灿烂的笑容,双眼微眯,媚态毕露。   我在她的笑容攻势下不觉心慌意乱,连忙说:“好的,好的,有时间一定帮你画。”   “咦,你现在有空吗?不然到我那里去坐坐吧,我们一起吃午饭,我家阿姨菜做得很不错,正好,你也可以看看我家的装修,然后才能决定画什么样的色调,好不好?我家很近,就在旁边,开车几分钟就到。”她一脸热切地望着我。   “这……”我有点为难,“今天不巧,我跟一个朋友约好了,他等会要过来找我……”   “哦,是这样啊,那可真不巧。”她十分遗憾的样子,“那就改天吧,到时候我再提前跟你约。”   “好。”我答。   “对了,尤加,你把电话留给我吧,上次叶砚给了我一个,也不知被我放到哪里去了,本来还想再跟他要的,正好碰见你,就省得去烦他了。”她笑道。   我只好将电话号码留了给她,然后,两人各自道别而去。   我看着她风姿嫣然的背影,心想,这才真正是,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呢!像她这样的女人,一定是属于悦目那类的吧。      也没什么心思再逛,胡乱买了点东西,结账出门。   刚走到小区门口,老李的电话就来了,他说:“尤加,真不好意思,我可能还要再晚点才能去你那儿,这边的事办得不太顺,得再等一会。”   我说:“没关系,什么时候来都行。”   “好,那我先挂了,等会见。”   我挂了电话,慢慢走回家去。   回到房中,将东西随便扔进冰箱,我到画室里找出那张姜花,看了一会,忍不住笑起来。   不过就是一张花嘛,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惦记它呢?   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我将画扔回原处,点了支烟,坐在画椅上,沉思起来。   适才,张乔提起叶砚时语气是那样自然,透着一种说不出的随意和亲昵,很显然,他们俩的关系不一般,那天在我们的画展上,他们也的确是形影不离的,看来,叶砚并没有跟我说实话。   不过,无论他和张乔有何关系,坦率地说,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没有资格过问他的私生活,我只不过是被他包下来的一个女人而已。   所以,我也无需因为这些无聊的事破坏自己的心情。   抽完手中那支烟,我拍拍手,站起来,将桌上那瓶还在怒放的姜花搬过来,开始画一张新作品。   刚才和张乔的交谈无意中倒给了我灵感,我打算好好地画它一组姜花系列,各种姿态,各种色调的,既然连见多识广的张乔都那般赏识我的作品,看来我还是有希望画出来的。   老李来的时候,我已经快画完一张画了。   他按了门铃,我放下笔,走过去给他开门。   他一进来就瞪大眼睛,左看右看半天,然后才转过头,无比惊诧地望着我。   “尤加,你行啊你,真没看出来!”他说。   我笑,“没看出来什么?”   他将我上下打量一番,直摇头,“没看出来你有这么大能耐,难怪不愿意再画那张女人体了呢,要是我有这么间工作室,我也不画。”   “又不是我的,跟别人借来用用的。”我解释着,一边递给他一杯绿茶。   他在沙发上坐下,“嘿,这地儿可真不错,挑高又高,房子又大,装修得也挺像样,真适合当画室,这个地段,这么一套房子,如今的价位,怎么也得四五百万吧?”   “不知道。”我坦白回答。   他喝了一口茶,将杯子放在茶几上,突然一脸神秘地问我:“唉,妹妹,老实交待,那家伙谁啊?”   “哪家伙啊?”我装傻。   “装啥啊,跟哥哥还装,还能有谁?就是给你这间工作室的家伙呗!”   “一个朋友。”我淡淡地答。   “男的女的?”他又问。   我笑起来,“你说呢?”   他也笑,“是啊,当然是……男的。”   我不吭声。   他又问:“他多大了?叫啥名字?做什么的?结婚没有?”   我忍不住又笑了,“老李,你的问题可真多。”   “唉,你知道什么?咱们在一块这么多年,你就像我的妹妹一样,我总得问问清楚吧。”他居然很感伤。   “好吧,那我就一个一个回答你。叶砚,今年三十一岁,也可能三十,具体不详;临艺毕业,以前是高我一届的师兄,画油画的,现在做生意,具体从事什么不详;未婚;还有,身高180,体重不详。我的回答你满意吗?”   老李目不转睛地听着,半晌,点点头,道:“成,这样听起来还成,这我就放心了,还以为,还以为……”   “以为什么?”   “没什么。这么说,你们是在谈恋爱喽?”他好奇地问。   我却一怔。谈恋爱?我们这样,算是在谈恋爱吗?   老李又自顾自说起来了,“行,尤加,运气不错,比天晨强,那丫头,唉……”   提起天晨,他语气中就带着一种浓郁的伤感。我知道他一直喜欢天晨,却从来不敢开口表白,他的理由是,“我不能让这么好的姑娘跟着我受这委屈”,后来天晨遇到小朋,他就更没机会了。   我听他这样说,想起天晨,再想想自己,也不觉有些难过。   可是,看见老李那么一个粗线条的汉子为情所伤的模样,也只能打起精神来安慰他,“老李,别这样说,天晨现在过得其实挺好的,她给我的信里还说,已经恢复很多了,有空会来看我们的。”   老李居然红了眼圈,道:“当时要是让我见到小朋那小子,看我不揍死他!”   “所以啊,他哪敢让你见到。好了,你要真想见天晨,哪天有时间去哈尔滨找她就是了。”   “我?算了吧,我哪配得上她。”他环顾四周,叹道,“等哪天我能买得起这样一间工作室,再去找她吧。”   我不觉动气,“你以为女人都只看重这些啊!”   “不然还有什么?”他反诘。   “女人最看重的是男人爱不爱她。”   “爱情是不是?你们女孩子成天就是这些,那好,你说说看,什么是爱情?怎样才叫爱她?别成天整这些玄的!对男人来说,让心爱的女人吃好穿好住好,这就是爱她……不然,像小朋那样,成天拉着女友住烂房子,坐破车,吃没得吃,穿没得穿,天天受苦,然后呢?他自个儿攀上个高枝,抬脚就把女友给踹了,这就叫爱她?”老李振振有辞。   我张口结舌,找不出话来反驳。因为他说得确实有道理,什么是爱?爱又是什么?我也是越来越困惑。   正在此时,忽然听见对讲机的铃声响了,我一惊,糟糕,不会是叶砚回来了吧?可是,他怎么这么早就下班了?   老李疑惑地看着我,又朝门口看去,提醒我说:“哎,尤加,是门铃响了吧。”   我快步走过去,拿起对讲机,刚“喂”了一声,就听见叶砚在话筒里笑着说:“尤尤,是我。”   他这一声“尤尤,是我”,顿时让我刚刚试图强硬起来的心又软得一塌糊涂,我应了一声,随即给他开了门。   没多会,门铃就响了 ,我赶紧拉开门,他见状,又开始板起脸训斥我,“真是不听话,不是说了嘛,要先问清楚是谁再开门……”   他这话说得很响,估计老李听得一清二楚,我只好红着脸打断他,“我来了个朋友。”   “哦,是吗?”他笑着进得门来。   这时,老李已经站起身迎了上来,两个大男人互相握手,我在一旁作了介绍。   大家坐下闲聊几句后,叶砚对我说:“不然,晚上一起吃饭吧。”又转向老李,“没问题吧,老李。”   老李忙推辞,“不了不了,不打扰你们了,我还有事。”   叶砚坚持:“没关系,都到饭点了,吃个便饭嘛。”   我也说:“是啊,老李,一起去吧。”   老李笑,“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们上了叶砚的车,去半闲居吃了顿简单却精致的晚餐。叶砚喝茶,我陪老李喝了两瓶啤酒,席间,三人相谈甚欢。   饭后,叶砚跟我说,他要回去取点东西,他先将我们送到楼下后才开车离去,我便同老李上楼去拿那张画和图片。   老李一进电梯就开始唠叨,醉眼惺楹地嘱咐我:“我说尤加,你听哥哥一句,把他拿下,这人相当不错。”   “你怎么知道?”我笑。   “我怎么知道?人看一面相,你没听过啊?”他不服气地道,“再说了,男人看男人可是最准的,这家伙一看就知道有点能耐,长得又帅,个子又高,又有钱,对你还又好… 45、(四十五) ...   …尤加,你简直是撞大运了,唉,人这一辈子,真是难料啊,有时候,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他居然迭迭连声地发起牢骚来了,我真是懒得理他。   他又说:“哎,你别不听劝,我这是为你好。不过,说实话,你眼光比天晨强,你瞧天晨找的……真的,叶砚这人真是不错。”   这时候,我们已经拿了东西,下楼走到小区里了,老李一边将画往他那辆破吉普上装,一边回头跟我说:“总之,你这回算是找对人了,他对你不错,是真心的,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好了,我走了,你好自为之吧。”   他上了车,朝我挥挥手,呼地把车子开走了。   我一个人在那儿愣了一会,想着老李说的这些话,心里只觉恍恍惚惚的,一时有点转不过弯来。   他对我是真心的,真是这样吗?我有些疑惑地问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事情,需停更几日,抱歉。 46 46、(四十六) ...   回到房里,我忽然觉得心中发闷,头亦有些隐隐泛痛,原本就不胜酒力,又加上许久不曾饮酒,只不过两瓶啤酒,竟会令我小醉微醺。   我泡了壶浓茶,酽酽地喝了几杯,然后又燃了支烟,慢慢抽着,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片刻之后,叶砚也回来了,手里还拎了个箱子。   我不禁讶异:“怎么,你要出差?”   “不是。”他笑,“我从那边拿了点衣服过来。”   “哦。”我应着,心中却想,难道他真打算在这里长住下去了不成?   他放下箱子,过来坐到我身边,问我:“你的脸很红,是不是喝醉了?”   “哪有那么容易醉?就喝了点啤酒而已,不过,我一喝酒就会头痛,所以平常很少喝。”   “再喝点茶吧,要不,我去给你买点水果,解解酒。”他说着,就要站起来。   我连忙拉住他,“不用了,我不想吃,再说,家里有水果,我上午买了一些。”   “在哪儿?冰箱里?”他还是起身向厨房走去。   “嗯。”我答。   没一会,他就端了盘洗好的葡萄过来,拿起一颗,不由分说塞进我嘴里,我咬一口,一股酸中带甜的汁液顷刻间充斥在口腔中。   他一直在微笑着凝视我,我只能也对他轻轻笑了笑。   “再吃几个,水果能醒酒,不能喝下次就不要勉强自己嘛。”他说。   “有时候是没办法,推不掉,不喝根本不行,有时候却是因为心情不好,就突然很想喝点酒。”我说,“以前在美院进修时,我跟天晨偶尔郁闷了,还会买瓶小二躲在宿舍里喝呢。”   “其实,喝酒不过只是一时的精神麻痹,对心情的恢复没有任何用处。”   “是,酒入愁肠愁更愁嘛,根本解不了忧的。”   “所以,我从不喝酒。”   “像你这样既不喝酒又不抽烟的男人,在艺术圈里也算挺另类的了。”   “是啊,以前在学校时,他们都觉得我很怪。”   “可是。”我问他,“我很好奇,你不喝酒,那碰到有应酬的时候怎么办呢?”   “最初我也很烦,但没办法,这是我的原则,我不想轻易改变。原先在广州时还好,那边劝酒没那么疯狂,通常解释解释也就过去了,后来到了北方,一开始确实因为这个缘故得罪过一些客户,但是时间长了,大家慢慢也都清楚我的为人,何况做生意靠的是公司实力,又不是老板的酒量,所以,不会有人因为我不喝酒就不跟我合作。再说,现在公司里也有专门负责陪酒的副总,我喝不喝问题不大。”他向我详加解释。   “哦。”我来了兴趣,“还有专门陪酒的?男的还是女的?”   他笑起来,眼神闪亮,还带着点调侃,“怎么,你竟然会关心这个啊,放心,是男的。”   我不觉有些讪讪,“我就是随便问问的。”   他不说话,只是揽过我,轻轻吻着我的头发。   过了一会,他才放开我,问我道:“对了,老李画什么?”   “油画啊。”   “我知道,我是说画什么风格的?”   “哦,他什么都画,也不大固定,哪种好卖就画哪个。其实他这人挺不错的,虽然俗气了点,但一向对我们很照顾。”   “他不是喜欢你吧?”他开玩笑说。   我横他一眼,“胡说什么呀,他喜欢天晨。”   “天晨?”   “你不会忘了吧,就是原来住我隔壁的那个漂亮女孩。”   “哦,想起来了,身材极好的那个。”   “是,她身材确实好,纤浓合度,又丰满又性感,好几次我都想游说她给我作回模特,让我画张人体,可这丫头,保守得很,怎么说也不愿意,气得我直骂她。”我微笑着道,“你猜,她跟我说什么?”   “说什么?”   “她说,那样的话,别人会误以为我们是拉拉的,那她以后还怎么泡帅哥啊?哈哈,她很可爱吧。”   他听了,也不禁跟着笑起来。   这时,我突然好奇心发作,问他说:“哎,我问你,你第一次画女人体时是什么感觉?”   他一愣,然后忍不住发笑,“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就是觉得好奇,很想问问看。我记得那会我们画的那个女模特不是临艺本校的,是系里一个老师专门从美院请来的,据说还挺有名的,好多名家都画过她。她年纪大了点,长得也很普通,一点修饰都没有,显得挺土,当时大家还挺失望的,特别是男生。谁知道她一脱掉衣服,把头发往脑后那么一盘,哗,我们简直是眼前一亮,太棒了,实在是入画极了,怎么说呢?她不是特别瘦的那种,也不算胖,其实,身材并不完美,甚至还有点小肚子,但是,也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有那种味道,非常吸引人,非常有绘画感……我那时才知道,原来有些女人是脱了衣服才好看的。”我兴致勃勃地回忆着。   他听了却只是笑。   “那时候毕竟是第一次画人体,心里紧张得不行,画室里从没有那么安静过,大家连目光都不敢相互接触,只顾闷头画,你想,我们女生都那么紧张,男生还不是更紧张啊?”我继续回忆,“不过,说实话,后来画得多了,真就麻木了,模特躺在台上,大家在底下一边画,一边聊天,听音乐,吃东西……唉,其实那样不好,是对模特的不尊重。”   他还是笑。   “你呢,说说你的感觉嘛。”我执意问他。   他再也憋不住,笑出声来,一边还伸出手使劲揉我的头发,揉得辫子都散开了,“你这傻丫头,没想到好奇心还挺重的。”   “不说算了。”我气道,低头将他揉乱的头发重新整理好。   他却突然拉过我,将我拥入怀中,无限温柔地在我额上吻了一下,低声道:“尤尤,你怎么会这么可爱呢?”   我不语,只是将头轻靠在他胸前,他身上总是有着一股好闻的清新舒爽的味道,我很喜欢这种淡淡的树林一般的清香。      半晌,他忽然转了话题,“看得出来,老李为人还满豪爽的。”   “他画得一般,但交际能力还行,经常能弄到点活儿,有时候缺钱用,就去找他要一个,以便应付开支,他挺大方的,谁要给谁,从来不会小气巴拉地闷声发财。所以我们都开玩笑,说他是久庄的及时雨。”   “哦,你前几次画的那裸女不会就是从他那里拿的吧?”   我点头,“就是他揽的活儿。”   “可是,都到这个岁数了还在画这种东西,哪有什么前途可言?”   “那又能怎么办?说实话,像我们这种混北京的人里,很多都是既无才气又无运气的,每年不知有多少人撑不下去走掉的,像老李这样还总能弄到点行画来画画,就算蛮有能耐的了。你也知道,想做一个纯粹的艺术家,靠走市场来维持生计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不晓得要经受多少次失望和痛苦的打击。” 我感叹道。   他望着我,忽然表情凝重,欲言又止。   “怎么了,你想说什么?”我诧异地问。   “尤尤,其实,我也认识几个做画廊的,要么,哪天和他们见见面?”他看看我的眼睛,试探着说。   我听后,只是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并没有作声。   他脸上渐渐现出愧疚之情,紧紧握住我的手,“对不起,尤尤,我不该这样说的……真的,我收回我刚才的话。”   我淡淡一笑,“没关系。”   “你没生气?”   “没生气。”   “真的?”   “真的。”   他似乎放下心来,笑着凑上来想要吻我。   我将头微微一侧,躲了过去。   他怔住,“怎么?你还是生气了。”   我摇头,“不,我没生气。”   “可是……”   我抬眼,很认真地看着他,然后说:“叶砚,我想和你谈谈,可以吗?”   “当然可以。”   “其实,我知道自己并没有资格跟你谈什么条件,你为我做的这些事,我一时半时也很难还得清……”   “尤尤……”他打断我。   我阻止他,“叶砚,你先听我把话说完,行吗?”   他无奈地看我一眼,不再开口。   “是这样,我知道我不该跟你谈条件的,说实话,你给我提供了这么好的创作环境,我心里已经非常感激了,无论怎样,至少,我暂时不再需要去画那些我并不想画的裸女图了。但是,感激归感激,我还是很想说说自己的想法,如果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你谅解。”   “你说吧,我听着。”   “我希望你能答应我几件事。”   “什么事?”   “第一,请不要给我买任何与绘画无关的贵重的东西。第二,这间画室我只是暂时借住,以后,只要你需要,我会随时搬走。第三,请不要帮我做任何一件关于我前途的事情,我知道你是好意,不想看我再苦苦挣扎,可是,我也请你理解我的心情,我确实渴望出名,渴望有一天能得到画廊的赏识,但是我希望那是凭我的实力,或者是我的运气,而不是凭借着别人的帮助与关系。第四,如果有一天,你对我厌倦了,请你一定要提前告诉我,我会立刻离开。第五,一年以后,如果我想要离开,也希望你能够同意。”   他听了我这话,沉默着凝视我良久,神色似乎十分黯然。   我说完想说的话,也沉默下来,静静地看着他。   过片刻,他开口问我:“为什么要说一年以后?”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我却觉出几分不安来,我不禁低下头去,缓缓地说:“我想,我想,我陪你一年的时间,差不多应该可以还清我欠你的钱了。”   他一呆,不再作声。   过了许久许久,他才又轻声说:“尤尤,我不需要你卖身还债,我说过,那些事情是我心甘情愿为你做的,你并不欠我什么,你不用时时刻刻记在心里。你刚才说的这几件事,我全都可以答应你。只是,第五条,我想改一下,根本不需要一年的时间,只要你想离开,你随时可以提出来,我绝不会强行挽留,你放心。”   他这番话说得十分镇定沉着,语气淡然,听不出有任何不满,却不知为何,突然间就让我的心纠结如麻,理也理不清,我竟然哽咽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因为一直低着头,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我只能看见自己的眼泪一颗一颗掉在沙发上,又一颗一颗慢慢渗进深蓝色的布面里,直至再也看不清……   借着酒意,我对他说出了我想说的话,他也答应了我提出的全部要求,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竟然会那样难过呢?    47 47、(四十七) ...   他说完那番话后就开始沉默,也不知在想什么。   我一直在无声地流泪,身前的沙发被泪水洇湿了大片,呈现出怪异的暗蓝,很像是调色时,一不留神在蓝里染上了点脏颜料。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我的眼泪,或许有,抑或没有,但是,他一句话也不说,一个动作也不做,就只是安静地坐着,我几乎听不见他的呼吸声。   后来,我渐渐止住泪水,可是,我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亦不动,我们就那样各自坐着,缄默不语,像庙里的两尊菩萨。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快要撑不下去,脖子酸痛,腿也一阵阵发麻的时候,他突然起身,大步走到门前,拧开门锁走了出去,我还没来得及作何反应,就只听到一声清脆的关门声在耳边响起。   我一愕,抬头,呆呆地盯着那扇已紧闭的房门,忽觉颓然。   哦,他终于还是生气了,原来,他对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心里涌起窒息般的疼痛,适才跟他谈条件时所表现出的那种决绝全部不翼而飞了,我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未能忍住,泪水开始自眼中倾泄而下,滑过面颊,掉落在胸前的肌肤上,冰凉一片。   我问自己:这不正是你想要的结果吗?你不是已经成功维护了你一直想要维护的自尊心了吗?那你还哭什么?还哭什么呢?……   是,其实我不该流泪,他并没有难为我啊,他甚至给了我更为宽松的自由,只要想走,随时都可以离开。我应该如释重负才对,可是,为什么我的心却如此悲伤?      第二天上午,我在明媚的阳光中醒来,发觉自己居然还躺在沙发上,昨晚竟于痛哭中倦极而睡。   我抬眼向墙上的挂钟看去,上午九点,这时候他应该在上班。   自他离去到现在,十多个小时,音讯全无,连个电话也未曾打来。   他这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不再回来了?那我该怎么办?是继续住在这里,还是,趁早知趣地赶紧收拾东西滚蛋?   滚到哪里去呢?我坐在沙发上皱眉思索。   要么,也去罗姐那边找个房子吧,像从前那样生活,其实也挺好,虽然寂寞了点苦了点,但毕竟一个人,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然后,慢慢想办法赚点钱,再把母亲留下的那套小房子卖掉,总能还清欠他的债了吧,大不了,我就咬咬牙,使劲画它一批裸女就是了。   这时,忽觉自己的喉咙冒烟,我站起身,去厨房倒了杯水喝。   从厨房出来,看见地上有一个黑色拉杆箱,不禁一怔,想起这是昨晚叶砚拿来的,他走的时候没来得及将它拿上。   我心头火起,冲着箱子狠狠踢过去,它晃了几晃,随即摔倒在地,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我“哼”一声,似乎平静了许多,转身走向画室,我想我现在该去收拾我的东西了。   昨天画的那张画还没干,姜花在画布上怒放,永不凋零,然而真实世界中的花却早已萎谢,洁白的蝶型花瓣纷纷乱乱掉落一地。   我愣在那里,非常惆怅。   再美也只有这么短短两天的生命……      我定定神,开始收拾东西,未料到,越收心越乱。   当那天外出所画的几张风景骤现在眼前时,我一呆。和他在一起的情景,一点一滴自脑海中浮现,令我心神恍惚。   但我还是强撑着收拾好东西,把所有的画堆在一处,又将书柜里的画册和杂物重新放回原先的纸箱中。   正打算整理衣物的时候,我再也支撑不住了,浓重的困意不断袭来,我跌跌撞撞扑到床前,躺下就睡了过去。   我睡得昏昏沉沉,一直在做梦,又梦见了儿时的我,穿着背心短裤,在陌生的街道上踽踽独行,天上下着雪,我心中害怕,慌不择路……   突然感觉有人握住我的手,十分温暖,于是,我便紧紧地抓着那双手不放。接着,又像是有谁在叫我的名字,我听不清,也懒得答应,我只想睡觉,如果就这么睡过去,再也不用醒来,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我模模糊糊地想。   不知睡了多久,似乎有人将我抱在怀中,在我的面上唇上吻个不休,我拼命挣扎,却没有半分力气,想看看是谁,可是怎么努力也睁不开眼,只好放弃。   我觉得口渴,忍不住喃喃自语:“水,我想喝水……” 过一会,果真有人在喂我喝水,那水又清又凉又甜,我像得了甘露一般,咕嘟咕嘟喝个不停,然后,我就又堕入梦中,什么也不知道了。   ……      当我终于能睁开眼睛的时候,最先看到的是叶砚的脸,离我很近,带着点焦灼的神情凝望着我。   见我醒来,他眼中露出难以掩饰的喜色,握住我的手,轻声说:“尤尤,你醒了?”   我看看他,有点恍惚,“你怎么没去上班?”   他笑,“已经下班了。”   “哦。”我转头看看周围,发觉壁灯亮着,“天都黑了吗?”   “嗯,现在是夜里了。”他仍然握着我的手。   “那你,还没休息?”我问他。   “我不困。”他说。   我想坐起来,却浑身乏力,他按住我,“你生病了,再睡一会吧,别乱动。”   “生病了?”我困惑,“我很少生病的。”   “有点发烧,不过现在已经退了,你还想不想喝水?饿不饿?我煮了粥,要不要吃一点?”他将我的手放在唇边,缓缓地吻着。   我摇头,“不吃,我还想睡觉。”   “好,那你睡吧。”他柔声道。   于是,我又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夜里,我感觉似乎叶砚叫醒过我一次,喂我吃药,我闭着眼睛把药吞下去,然后躺下接着睡。      这一睡,直至第二日早上才彻底清醒。   叶砚可能没怎么睡,依旧衣着整齐地坐在床前,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一醒来就看见了他,他眼中泛着隐隐的血丝,下巴上全是胡茬,神色怠倦,一副惫态。   我定定地看着他,这才想起前晚发生的那些事情,顿时鼻子发酸,恍如隔世。   他不是被我气得摔门而去了吗?什么时候又回来的呢?   他见我盯着他看,微微笑起来,问我:“还想睡吗?”   “不,不睡了。” 我说着,坐起身来,他赶紧扶住我。   “几点了?”我问他。   “早上七点半。”   “你该去上班了。”   “没关系,我今天可以晚点去。”   “你一直没睡么?”我问他。   “睡了一会。”他答。   “我真的生病了吗?我以为我只是睡着了。”   “嗯,真的生病了。发烧到三十九度半,吃了药也不退,我想带你去医院打吊针,可是怎么喊你也不肯起来,我也怕这样一折腾,你会更难受,只好先不停地给你喝水,想观察一下再看。幸好,到了晚上,终于退下去了。当时我还想,如果你再不退烧的话,我就只好强行把你背到医院去了。”   我抱歉地看着他,“真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可能是发烧的缘故,我的声音有些嘶哑,听上去怪怪的。   他不答,只是深深凝视我,眼神温柔,良久,他突然伸手将我揽于怀中,在我耳边轻声道:“不,尤尤,你别这样说,是我不好,我说过要照顾你的,却没能做到,我才应该跟你说对不起的,都是我的错,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像前晚那样,把你一个人扔下不管了,你答应我,不生我的气,好吗?”   只是这一揽,我的心就已经完全软了,更何况,他又这般低声下气细语温存地向我赔着小心,我顿时泣不可抑,伸手环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前,抱着他哭得个稀里哗啦。   这是我自认识他以来,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肆无忌惮地流泪,可是,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一直在故作坚强的内心,已经几近崩溃。   到了此时我才明白,原来,我根本就是爱他的,只不过,一直那样固执地不愿意承认而已。当逃避许久的一个事实,突然之间变得无可再避时,我心中不免生出一种惶恐的忧伤。   他紧紧搂着我,怜惜地吻着我被泪水濡湿的面颊,柔声说:“尤尤,都是我不好,你别哭,你别哭……”   或许,他以为我的眼泪是因他而流,然而,只有我才知道,我那是在为自己悲哀。      大哭一场后,我去浴室冲了个热水澡,退烧后出的汗粘在身上,像剪不去的烦恼,极不舒服。洗过澡,换上干净的睡衣,觉得心情平静了许多。   从浴室出来,他已经将早餐准备好,白米粥,配咸菜腐乳,清淡适口。   我惊奇,“你还会煮粥?”   他笑,“你以为我什么都不会啊。”   我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他逼着我喝了碗粥,又吃过药,这才满意地说:“嗯,再休息一天,就应该没多大问题了。”   我问他:“你怎么会知道我生病了的?”   他面上似有愧色,道:“前晚,我从这里走了以后,回自己那胡乱睡了一夜,然后去公司上班,本来打算下班后再过来找你的,可是,中午时候,也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不安,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也不接。于是我就回来看看,结果发现你在床上睡着了,浑身发烫……”   “可能受凉了,那晚我不小心在沙发上睡着了。”我说。   “嗯,有可能,不过,前一阵你也确实太累了。”他说。   我想起母亲生病期间的日夜守候,心里一酸,沉默不语。   他察觉到我的黯然,抱住我,轻吻我的头发,柔声道:“尤尤,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不要再想了,你别担心,以后有我陪着你。”   我一怔,他这话什么意思?   他又说:“昨天我看见你收拾好的箱子了,你想离开,是么?”   我低下头,不作答。   “尤尤,你或许不相信,我真的很喜欢你,那晚,当我重新睡在自己的床上时,我才知道,你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你答应我,不离开我,好吗?”他偏头轻吻我的双唇,他的声音是那样温柔,还带有一丝乞求。   我只觉身心俱软,在这种时候,我能对他说不吗?    48 48、(四十八) ...   叶砚出门上班前,突然想起来,告诉我:“对了,昨天下午你睡着的时候,你爸打电话来了。”   我皱眉,“你接了么?他说什么?”   “嗯,接了,他打了好几遍,我看上面显示的是父亲,就帮你接了,也没说什么,我说你病了,在休息,他就说以后再打。”   “好,我知道了。”   我拿过手机,见上面有好几个未接来电,便一一查看起来。   除了叶砚的电话外,有一个是玲子打的,还有两个陌生号码,我再往下翻,不觉一惊,居然有一个是任蓝的电话!   我抬头朝叶砚望去,他正在弯腰换鞋,没注意到我的表情。   我想了想,还是问他:“你只帮我接了这一个吧?”   “嗯,怎么了?”   “没什么。”   他似乎觉出什么,走过来说:“你是说任蓝的电话吧?我看见了,没有接。”   “幸好你没接,万一接了,那可就麻烦了。”   “有什么麻烦的?”   “你知道什么呀?”   他揽过我,“其实你可以直接告诉她,你现在跟我在一起了。”   我迅速摇头,“不行,绝对不行,我可开不了这个口。”   “那我跟她说。”   “不,千万别说,她会恨我的,真的。先瞒着她吧,以后再说。”一想起这事,我就无限懊恼。   “她干嘛恨你?我又不是她丈夫。”他很不解的样子。   我瞪视他,“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啊,任蓝早就告诉我了,你是她的初恋。”   他居然笑起来,“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而且,其实我跟她没什么,我碰都没碰过她。”   我十分惊讶,“真的假的,你骗我?”   “骗你干嘛,当然是真的。”   “你说,碰都没碰过她,是什么意思?”   “就是没跟她怎么着啊。”   “是没吻过她还是……”我犹豫。   他又笑,“没吻过,好像……抱过两回。”   “那你还说跟她没什么!”   “抱一下怎么了!我抱过的女人多了,难道都跟她们有什么吗?”他居然理直气壮。   我简直无语,紧紧盯着他,恨得牙根发痒,“你……”   他却笑得十分开心,揽紧我,在我耳边问:“怎么,吃醋了?”   我使劲挣开他,“我干嘛要吃醋啊,跟我又没关系!再说,我早就知道你是个地道的花心大萝卜。”   他看着我,嘴角孕着个颇有意味的笑。   我不理他,“哼”了一声,转身想要走开。   他伸手重又揽过我,将唇放在我腮边缓缓蹭着,低声道:“好了,尤尤,别生气,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抱别的女人了,除了你,好不好?嗯?……”   我其实并不相信他这话,可是,我心里还是禁不住泛起温柔缠绵之意。   他就是这样,常常会在不经意间,说出一些令我心动的话,是甜言蜜语也好,花言巧语也罢,却不能不让我感动。      他走后,我先是给玲子回了个电话。   玲子问我搬到哪儿去了,我支吾着随便说了个地方。   她说下个月想弄个联展,问我有没有时间参加?我想了想,答应了。   最后她又让我去看一个行为艺术展,说是她爱人和几个朋友一起做的。   我原想推辞,我对行为艺术之类素来不感兴趣,可是她盛情邀请,我只好应承下来。   挂了她的电话,我又给父亲打了一个。   他一上来就问我:“小加,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我没答,只是问他说:“找我什么事?”   他似乎有些扫兴,可仍然说:“我现在又回家了。”   “为什么?不在广州了么?”我奇怪地问。   “天气太热,不习惯,也住不好,那边给的钱又不多,不想干了。”   我无言。   然后他话锋一转,又问我:“小加,你最近还回不回来了?”   我说:“干嘛?”   “你要是不回来的话……你妈那个房子,能不能借给我住住?我买的那个离城太远,住着不方便,你看,反正也是闲着,你又不回来住……”   我听见这话,气极反笑,真是不知该如何再跟他说下去,尽管他是我的父亲。   我“啪”地一声撂了电话,告诉自己,以后再也不许接这个人的电话了,无论什么事情!      随后,我想起自己还应该再给任蓝打个电话,不知她找我何事。   但是,我看着手机上显示的任蓝的号码,心中十分踌躇。   我真的没有勇气与她通话,虽然叶砚口口声声说跟她没什么,可是,只有我才清楚,任蓝对他究竟是怎样一种心境。就算他没吻过她,但对于情窦初开的女孩来讲,初恋男友的一个拥抱就足以令她记忆终生。   如果她知道我现在的情况,绝对不会原谅我吧?   想了许久许久,我还是没敢按下拨号键,算了,等她打来的时候再说吧,我现在,也只能抱着这样得过且过的心态了。      我在阳台上静坐片刻,将刚才的情形细想一番。   我知道我今天的表现实在是糟透了,他那晚摔门离去,将我一个人扔下,怎么说都是他错在先,而我,居然一点愤怒的意思都没有,还在他怀里哭成一团。   我不禁暗自叹息,从一开始,我就将自己摆在了完全被动的局面上,如果我跟他之间的感情是一场战伇的话,我必败无疑!   其实,我本来确是打算板起脸不睬他的,最起码也应该让他知道,我还是很有骨气的一个女人。可是,当我睁开眼,看见他守在床边,再看着他一夜未睡的疲惫的脸,我哪里还能气得出来。   我心里很清楚,就算我们开始于一种不正常的买卖关系,但正像他所说的,他的确是很喜欢我的,若非如此,又怎会愿意为我做这么多看似微不足道然而却是呵护备至的事情?   老李曾说我碰到叶砚是撞了大运,可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谁知道今后等待我的又将是什么?   但是,我不想管那么多了,我只能顾及得到眼下,至少眼下跟他在一起,我是快乐的。   或许,一切都是缘份吧,正如飞蛾扑火,难逃冥冥中早已注定的命运。   想到这里,我心里突然有一种深深的哀伤,因为不能掌控自己感情与命运而产生的哀伤。      下午,我见身体无碍,便开始作画。   我先将前两天画的那张姜花修补完整,然后一边听音乐一边开始构思新作品。   手机响起的时候,我心里一阵紧张,我以为会是任蓝。   谁料到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听了。   是一个很好听的女人声音:“尤加?”   “我是,请问您是?”   “我是张乔啊。”   “啊!你好。”我一怔,忙道。   “没打扰你吧?”   “没有没有。”   “今天正好有时间,就想给你打个电话,不知你明天有没有空,到我家来玩吧,正好还有几个朋友,我们弄了个简单的PARTY,你也一起来好不好?”她热情如往昔。   可是我却感觉为难,我跟她并不相熟,为何要去参加她的朋友聚会?   “谢谢你啊,不过,真不好意思,我明天不一定有时间。”我很客气地说。   “没关系的,是明天晚上,你要是有空就来坐坐吧,正好还有两个画油画的朋友,我想你们认识一下也很不错的。”她并没因我的推辞而不高兴,仍然十分客气,我不得不承认,她是个很有肚量的女人。   我只好道:“那好吧,我尽量去,明天下午再同你联系,可以吗?”   “可以啊,那明天见。   “好,再见。”   我放下电话,心中纳罕,说实话,我搞不懂她为什么对我兴趣这么大,总不见得是真喜欢我的画吧?   或者,她这热情的背后是否有什么我所不知的缘故呢?我忽觉疑惑,难道,是为了叶砚?   我诧异地想了片刻,决定不去管她,一切都随遇而安吧。   下午,叶砚打电话来,说晚上有应酬,可能要晚点回来。   我很体贴地说:“没关系,我知道了。”   “你自己要记得吃饭啊,楼下有家粥店,味道还可以。”他提醒我。   “我会吃的,你放心吧。”我笑着说。   他也笑,“想吃点什么?晚上给你带回来。”   “不用了,也没什么想吃的,再说,你哪有时间去买?”   “只要你想吃,我就会抽空去买的,尤尤,对你,我永远都有时间。”他非常认真非常温柔地说着。   我心里一热,禁不住甜蜜地笑了起来。似他这种男人,不知有多少女人仰慕,竟时时不忘对我说出这等讨好的话,无论是真是假,都令我无限满足。   因为这种甜蜜的满足感,我接下来的创作居然画得十分流畅,画中的花朵姿态妩媚,色彩温馨,充满了诱惑。   晚饭时分,接到了任蓝的电话,当我看到那个熟悉的号码时,不禁叹息,该来的终归要来,躲也躲不过去。   她显然并不知情,依旧跟从前一样,娇声问我说:“尤加,在画画?”   “嗯,在画画。”跟她一比,我明显不自然。   她又说:“最近怎么样?还好吧,我昨天给你打过一个电话,你怎么没接呢?”   “哦,我昨天有点不舒服,睡得早,手机,调成静音了,你打电话来我没听见,刚刚才改过来,本想给你回过去的,你正好就打来了。”我赶紧随便找了个理由解释。   “怎么?感冒了?要当心点身体,现在的天气很容易生病的。”她温柔地叮咛道,我听了却愈加惭愧不已。   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听到话筒里又传来那熟悉的歌声,心里顿时一凉,糟糕,她怎么到现在还是忘不了他呢?   我再也不敢吭声,只能陪她一起静静地听着那首歌,直到她悄悄地挂上电话。   我放下手机,站在画架前发呆,过了良久,忽觉脸上冰凉,一摸,居然全是泪水。   怎么又哭了?我纳闷。可是,这眼泪到底是为谁流的呢?为任蓝?为叶砚,还是为我自己?我一时竟糊涂起来。      叶砚回来的时候,我正在灯下画画。   他走过来,站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看着。   我没回头,却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清香,还混合了一些淡淡的烟味酒味,估计是应酬时留下的。   他看了一会,笑道:“这张画得很不错嘛,看来跟我在一起后,你是灵感倍增啊!”   我撇撇嘴,没理他。   “不过,你现在怎么总是画蓝色调的花?”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我现在很想表现蓝色的感觉。”   “其实你粉色驾驭得挺好,很少有人能将粉色系的花画得那么不媚俗,清新纯洁,看上去有,春天的感觉。”   “我喜欢粉色,多美,像梦一样。”   “但是很少见你穿粉色的衣服。”   “那样美丽的色彩只能用在画里。”   “试试再画一张粉色的看看。”   我转过头盯着他,笑道:“画不出来了,心境不对。”   他也笑,忽然伸手拥住我,将下巴放在我发上摩挲着,低声问:“为什么画不出来了?嗯……”   我拼命将身子往后仰,躲着他。   他似乎有些不悦,紧紧抱住我,俯□寻找我的唇,“怎么了?躲我干嘛……”   我笑着挣开手臂,“画笔,颜料都蹭到你衣服上了……”   他一把将我手中的画笔夺下,扔在地上,含含糊糊地道:“不管它,呆会再说……”   他用力揽住我,倒在一旁的沙发上,柔和明亮的灯光从头顶直泻下来,衬得他格外俊朗,他眼中那种难以言说的情迷依恋以及唇齿间的温柔缠绵,如水一般淹溺着我,令我沉醉不知归路。    49 49、(四十九) ...   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叶砚还在身旁酣睡。   他睡觉很安静,悄无声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像他这样连呼噜都不打的男人。   他身子微微侧向我这边,黝黑俊美的面庞被雪白的枕头衬着,十分迷人,他的眼睫很长,此时浓浓地覆下来,非常可爱,如同一个小孩子,跟他平常那种嚣张模样完全不一样。   这样猛然看上去,我禁不住有种想在他面颊上吻一下的冲动。   我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去浴室梳洗,然后换过衣服,到厨房做早餐。   正在煎鸡蛋的时候,突然有人从背后温柔地抱住了我。   我笑,“起来了?”   “嗯。”他答,仍然抱着我不动,将脸轻轻靠在我背上,我心里有一阵柔软的悸动。   我笑着转过头去:“鸡蛋要糊了。”   他也笑,低声说:“我喜欢吃糊的。”手却仍然环在我腰上。   我只得任由他抱着,艰难地举着手臂给锅里的鸡蛋翻了个面。   吃过早餐,他出门上班,我在屋里洗碗拖地,突然间很想笑。   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真是十足十一个家庭主妇,就差在腰间系条围裙了。   可是,也没有什么不好吧,只要是女人,就总有想为谁做一回主妇的梦想。      整个上午我都窝在沙发上,一边喝茶抽烟一边翻画册。   玲子昨天在电话里对我说:“尤加,咱们这次来个女画家联展吧,不叫他们那些男的,就咱们几个,看看效果怎么样?”   我答:“好是好,不过在哪儿展好呢?”   她似乎也有些犹疑,“不然,粉色画廊?”   我提醒她,“粉色画廊听说现在没空档呢,我前一阵问过陈姐。”   “也是,她那个地方紧俏得很。”她道。   “不然,还去上回那个地儿?环境还行。”   “不,不去,上次连个问价的都没有,真晦气。”   我笑起来,“说不定这次就时来运转了呢。”   她叹口气,“唉,但愿吧。”   我想了想,问她:“除了咱俩,你还找了谁啊?”   她说了两个人名,然后又道:“对了,那天刚好碰见周卉了,无意中说起这事,她好像也有意思想参加呢,你觉得怎么样?”   “我无所谓,不过,她画的那种东西跟咱们好像风格完全不搭吧。”   “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当时没答应她。不过,她的画倒是卖得挺好的,真是气人。”   “没办法,这年头什么东西跟性一沾上边,就会特别吸引人,有的女作家号称用下半身写作,女画家当然也可以用下半身作画了,也可以理解。”   “你说得潇洒,让你画那种你愿意么?”玲子故意调侃我。   我叹口气,“你以为那种画是谁都能画的啊,画由心生,像我这样的人,就算想画也画不出来,真的,缺乏灵感。”   她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此时,我想起昨天的这番谈话,忍不住也很想笑。   画由心生,这句话一点也没错,只要是真正发自内心想画的东西,通常都是画家的心灵反映,相当准确。   我还记得原先进修时同画室有个男生,人长得清俊文雅,书生气十足,可是,他的作品却实在可怕,大量的黑色,赤.裸扭曲的女体,也不是色.情,只觉压抑。我们私下都窃以为,他的内心一定十分苦闷憋屈,否则,画不出这般变态的作品。   不过,他有一次倒是同我开玩笑道,“尤加,如果我这些创作是出自你笔下的话,你肯定早就红了。”   当时我笑了半天,点头承认。   就是这样,其实这个世界上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赚钱的路,只是,君子处世,有所为有所不为。   我翻着画册,思索了很久,决定今后的创作还是继续我的唯美主义路线,不理会能不能跟得上潮流。   落伍就落伍吧,只要还是有人欣赏的就好,我自嘲地想。   我看看画架上昨天画的那张花,自我感觉效果还不错,下个月的画展干脆就来个这种蓝色瓶花系列的好了。      下午,我继续画新作品。   一张新的姜花,没有参照,完全根据印象加以创作。   我边画边想,姜花萎谢得可真快,像石竹,只要加足了水,开上十天半个月的都不稀奇,可能就是这样吧,越是美丽的东西越不长久。   也不知叶砚是在哪儿买的,美院附近几家花店似乎都没见到过这种花,晚上记得问他一声,再买一把回来参照。   太阳渐渐西斜,光线有点暗了,我扔下笔,忽然想起来,张乔说的那个聚会不就在今天晚上么?那我还去不去呢?   我一时犹豫起来。   我对张乔其实没什么成见,这样一个人见人爱的美女,又好歹也算个名人,能对我如此热情,也实在难得。   何况我这人向来喜欢美女,或许是画画的缘故,看见美女总是心中欢喜,从无一丝半点嫉恨之情,所以,我的女朋友个个都漂亮。   正想着是不是要给叶砚打电话说一声,突然听见我的手机响起来。   拿起一看,咦,说曹操曹操到,是他打来的。   赶紧接听。   他说:“尤尤,在做什么?”   “画画。”我老实地答。   “这时候,光线不好了吧,别画了,容易把眼睛弄坏,不然就把灯打开。”他叮咛着。   “好的。”我说,刚想跟他讲晚上聚会的事,却听见他说:“尤尤,真抱歉,我晚上又不能陪你吃饭了,有个应酬,不去不行。”   “没关系的,我理解。”我说。   “那你自己吃饭吧,我会尽量早点回来的,别生气,好吗?”他的声音低而温柔。   我笑,“知道,我没生气。”   他也笑,“那我就放心了,周末吧,周末一定带你出去吃好吃的,好么?”   “好啊。”我说。   “那你晚饭怎么吃呢?家里好像没多少吃的。”他说。   “没事,我可以出去吃,再说,我晚上正好也有个约会。”   “什么约会?和谁?”他赶紧问。   “男朋友。”我故意说。   “不行,不许去见男朋友!”他正色道。   “我偏要去,你又不陪我吃饭,还不许别人陪啊!”我也故作正色说。   他却笑了,在话筒里低低地说:“你敢?看我晚上回来怎么收拾你,嗯?”   他的声音极为好听,尤其这样压低嗓子的时候,有一种特别的诱惑力,尽管隔着个话筒,我的耳朵还是忽地热了起来,连带着心里也跟着热起来。   可我还是故意用鼻子“哼”了一声,然后挂了电话。   我简单收拾了一下,决定还是去参加张乔那个聚会,反正叶砚晚上也不回来吃饭,一个人在家里也无聊,画了大半天的画了,只当是去换换脑子,我想。   换衣服的时候,突然就想起天晨来了,不觉惆怅。   我想天晨了,真的,有她在的时候,我没觉得这么寂寞。   爱情再甜蜜,也还是需要好朋友的,因为有些话,只能对她说,有些心情,只有她才能理解。   我给张乔打了个电话,问了一下大致地址,她热情地说要来接我,我连忙谢过,“不用不用,我打个车就好了,很方便的。”   “好吧,那你早点来吧,我们可以先聊聊天。”她道。   “呃,好的。”我答。   我在小区门口的花店里买了把百合,然后打了个车到张乔家里。   居然是一个别墅区,跟阿汤家离得不远,看来她的经济条件相当不错嘛,我想。   我按着地址找到她那栋别墅,小小的一栋三层楼,但是装修得非常有情趣。   张乔见到我,很高兴,我觉得她估计是真的喜欢我,因为她脸上那种喜悦不像是装出来的。当然,她们这种见惯大世面的人,喜怒不形于色也是正常的。   她先带着我参观了一下家里,然后又指着客厅空着的一面墙跟我说,“尤加,你看,这里挂一张你画的花一定很漂亮。”   我笑,“我最近又画了些,哪天有空你可以去看看。”   “好啊。”她笑道,“哪天呢?”   我一怔,忙说:“这样吧,我们过一阵有个画展,到时候你要是有空的话,可以来看看,基本上比较满意的作品我都会拿去的。”   她点头,“好的,到时候你一定要提前告诉我。”   聚会开始以后,张乔请的客人陆续来到,大约十一二人,有男也有女。   吃的是自助餐,估计这样比较方便客人随意交谈。   我很少参加这种聚会,再兼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待到用过餐,便很想找个借口走掉算了。   正在这时,张乔转身过来向我招手,我朝她走过去。   她笑着说:“等会我们喝茶聊天,正好有几个朋友也是画画的,我待会介绍给你认识,好不好?”   我无奈,只好找了个沙发坐下来,百无聊赖地翻着手边的杂志。   片刻后,大家陆续都吃过饭,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闲聊。   我在这种场合通常很沉默,也没人过来跟我交谈,我真的非常非常想走了,正琢磨着怎样告辞,忽见张乔站起身,匆匆往客厅外面走去,她今天穿了件玫瑰色的长裙,艳光四射,这样急步而行,真是摇曳生姿,漂亮极了。我盯着她的背影想,上帝真不公平,怎么就能造出这样的美人来呢?真是画都画不出来。   突然,我看见张乔又回来了,面带喜色,淹然百媚,手里还捧了一大把花,她身后跟着个高个子的男人。   我顿时怔在那里,动也不动。   那个男人是叶砚。   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只觉得心跳在那一刻有瞬间停止了跳动。   这时,客人基本都已落座,客厅里响着轻而柔的音乐,大家都在窃窃低语。   我悄悄将身子往后缩了缩,低下头翻书,假装没有看到眼前那人。   他一开始确实没注意到我。   我听见张乔柔声问他吃过晚饭没有。   他说吃过了,刚从一个饭局上出来。   然后,他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我正在庆幸他没看见我,张乔已经叫出了我的名字,“尤加,快过来。”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却见叶砚也愕然地愣在那里。   我调整一下心绪,微笑着朝他们走了过去。   张乔笑着对叶砚道:“瞧,我把你师妹也请来了,怎么样,很意外吧。”又对我说:“你这位师兄,可真是个大忙人,难请得很呢。”说着,她亲昵地朝他嘟了嘟嘴。   我无法形容自己的感触,我只能微笑着坦然注视着叶砚,口里居然说:“师兄,好久不见了。”   这话一出口,我就觉得好笑,不禁在心中自语,尤加啊尤加,看来你这演技真是越练越精了。   叶砚微怔,深深看了我一眼,随后也笑着说,“是,好久不见了。”   我心里一疼,竟不知如何再开口。   幸好,张乔又对一旁的两个男人介绍起我来,他们立刻很热情地向我递过名片,我接了,也从包里拿出名片回递过去。   我微笑着机械地做着这一切,不敢再向叶砚瞧上一眼。   其中一个男人看了我的名片,似乎有些惊讶的样子,他仔细地看了我几眼,又低头细看名片。   我没在意,此时我什么都不想在意,我只想离开,立刻,马上。   可是,另外一人突然问我道:“你就是尤加?”   我一惊,立刻点点头,“是,我是尤加。”   心中不觉疑惑,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那男人笑了,“久闻大名啊。”   我更是诧异,久闻大名?!我?!开玩笑,我哪会有什么大名可言?   张乔在一旁接话,“尤加画得可棒了,我很喜欢她的作品,我觉得啊,比你们的画都好看。”   “那是,能请得动傅大腕写评,又能发在最新一期的《油画家》上,怎么也是有两下子的。”那男人笑笑地说,我却听出了讽刺的意味。   我想:他在说些什么?我什么时候在《油画家》上发过文章了?   另一人也笑,“是啊,尤加,咱们这就算认识了,下次也帮我们引见一下傅老师,听说他可是轻易不给人写文章的。”   我再也忍不住了,问他道:“不好意思,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好像没在《油画家》上发文章啊。”   他惊奇地对我上下打量一番,“不可能,你名片上这张画,杂志里面就有,怎么可能弄错呢?对了,你是临艺毕业的,是不是?”   我呆呆地点头。   “那就是了,最新一期的《油画家》,整整两版呢,介绍你的作品,还有傅严写的文章,你不会忘记了吧?”   我真不知道这回事,如何能够回答,只好勉强扯出个笑容,正在窘迫之际,突然看见了叶砚,他正紧紧地盯着我,一丝笑容也没有,面色颇为不悦。   我突然觉得很委屈,随之怒气开始在心中焰腾腾地按捺不住。   这时,我的手机在包里发出快乐的鸣叫,我暗松一口气,心想,无论是谁打来的电话,我都十分感激。   对他们说了声“抱歉”,我拿着包走到了客厅外的阳台上。   电话是天晨打来的,我听到她的声音,鼻子一酸,居然想哭。   她听上去心情好了许多,问我说:“尤加,你在北京么?”   “我在。”   “你妈妈的事,我才听说,你别太伤心了,要想开点儿。”她安慰我。   我眼眶顿时红了,但我还是微笑着,对她说:“天晨,我明白,你放心。”   “那就好,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坚强的,对了,你现在也跟罗姐他们住一起么?”   “暂时没有,我打算这几天就搬到他们去。”   “对,你还是跟他们一起吧,相互有个照应,毕竟老李那人还有点能力,有什么难事还可以找他。”   “是,我知道,你最近还好吧。”   “还好,我这些天一直在帮我妈抄经文,心态静了不少,积了功德,正好又能练练字,挺享受的。”   我呼出一口气,“嗯,是挺不错的,只是别太看破红尘了。”   她笑,“看不破的,像你我这种人,哪里能轻易看破红尘,我们啊,根本就耐不住寂寞。”   我也跟着笑起来,心情一时好了许多。   挂 49、(四十九) ...   了电话,我微笑着走回客厅,任谁也不看,只是对张乔道:“真对不起,有个朋友找我有事,我得先走一步,谢谢你的款待。”   张乔遗憾地说:“干嘛不再玩一会儿?”   “真的有点急事,不好意思。”   “那,我送你吧。”   “不用,你还有这么多客人呢,我到外面打个车,很快就到了。”   我不容她再说,赶紧告辞出门。   走出院子的大门,我才发觉自己的一颗心纠得紧紧的,几乎快要破裂,我走了几步,眼泪夺眶欲出,我使劲仰起头,大声对自己说:“不许哭,尤加,不许哭。”   然后,我果然没哭,不仅没哭,还非常勇敢地大步向前走去。   这里并不好打车,富人聚居地,总显得格外荒凉冷漠,我在路边耐心地等着,心想,不要着急,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我心中却似乎又有着一丝企盼,居然时不时回头向别墅的大门望去,然而,我始终没有看到我想看的。   过了好久,总算来了辆空出租,我坐上去,用力将车门关上,司机诧异地看我一眼,说:“去哪儿啊?”   我被他这话问得怔住。   他转头又瞧我一眼,“小姐,你去哪里?”   我只好说:“你先往前开,我想一下。”   他愈加诧异,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将车子往前方开去。   我默然不语地坐在后座上,心中悲怆。   这才知道,原来,无论如何,女人都是一定要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的,哪怕是破到不能再破的破屋,总也是自己的,不然,便会像我眼下这般,无处可去,神情凄惶。    50 50、(五十) ...   出租车漫无目的地朝前面开着,我茫然地在后面坐着,手机在我的包里静悄悄的,全无声响。   司机耐不住了,又回头问我:“想好去哪儿了吗?”   我看看他,道:“去燕郊。”   “什么!大晚上的去燕郊?”他的声音透着惊奇。   我却突然下定了决心,“对,就去燕郊。”   他犹豫一下,估计不想错过这个大生意,终于还是依着我的话往燕郊的方向开去。   走了没多会,天突然下起雨来,车窗被直冲而下的雨水遮盖着,看不清外面的世界,车厢里寂静无比,只有雨刷发出的单调声在一下下响着。   我突然就想起那天清晨他在我耳边说的话:“……尤尤,我保证,再也不会像前晚那样,把你一个人扔下不管了……”   我居然会相信他,相信一个天生花花肠子的男人,我还真以为自己别具魅力,能够令浪子回头呢!简直太可笑了,我怎么也会如此天真!?   看来,女人一旦陷入爱情,再高的智商也变为零了。   这时候,手机开始响起来。   我拿出来一看,哦,是叶砚打来的。   我暗自冷笑,想像着他此时的情形,终于能抽出空来敷衍我了,是么?不知道他身边那位千娇百媚足够悦目的美人这会子去了哪里?   我其实很想接听一下,看他怎样解释适才之事,可是,这念头只不过在脑中一转,我就发现自己的心又开始阵痛,眼下,我真的不能再跟他有任何接触,哪怕只是听见他的声音。   我没有勇气接电话,一任它响个不停。   估计司机在前面被我吵得够呛,伸手扭开广播,听起路线实况来。   铃声响了许久,终于停了。   我刚松了口气,它却又响了起来,一声声地,直逼我的耳膜。   我瞪着它,等到铃声再次停住的时候,我伸手按了关机键。   这下子彻底安静了,我想。   可是,能安静得了吗?手机可以随时关闭,已经敞开的心能轻易地说关就关吗?我在心中凄凉地自语。   我去了罗姐那里。   她开门看见我,愣了一下,“尤加,你怎么这会过来了?还下着雨。”   我朝她绽开个微笑,“罗姐,我今晚得叨扰你了,想在你这住一晚。”   她道:“没问题,快进来吧。”   我走进去,看见她正在创作一张新作品,尺寸很大,色彩酣畅淋漓,效果很棒,我忍不住夸赞,“新画的?真不错。”   她吸一口烟,摇头,“不行,总觉得不够满意,画不出心中所想。”   “那也很正常,画画时,眼高手低是好现象,只怕眼低手也低,可就糟了。”   罗姐闻言笑起来,“是,有道理。不过,眼高手低的感觉其实挺痛苦。”   我耸耸肩,“没办法啊,画画本身就是件痛苦的事。”   她点头不语。   我在沙发上坐下来,她递过烟盒,我随手抽出一支,点燃,跟她对坐着吞云吐雾。   不知为何,刚才还在悲伤彷徨的那颗心,竟然奇迹般地镇定了下来,我感觉浑身轻松,不觉暗想,哦,看来我还是更适应像这样的生活。或许,我是天生注定要流浪的那种女人,不适合被人圈养。   罗姐是个聪明人,对我前来借宿的原因只字不提,我们闲聊片刻后,她突然淡淡地说:“对了,尤加,你来得正巧,我正打算明天上午回老家一趟,可能得呆上一阵子,你要是没事,就帮我看几天家吧,我把钥匙给你。”   我怔一下,抬眼看着她。   她面色平静,脸庞在烟雾中显得有种分外动人的沧桑美。   我知道她离过婚,似乎还有个孩子,一直在老家跟着父亲生活。   “这时候回家?”我问。   “是,回去看我儿子,他爸爸想把他送到国外去寄宿,手续都办妥了,听说下个月就动身,我想回去陪他待一阵子,不然,以后,隔山隔水的,再想见他,只怕不是那么容易。”她说。   “啊,这么小就送到国外去啊?”我脱口而出。   “有什么办法?他老婆又生了个儿子,可能顾不过来吧。”   “那,你把孩子要过来呢?”   她凄然一笑,“我?你看看我这儿,他过来能怎么样,跟着我飘泊,三餐无继,居无定所?不,那只会害了他。”   “总归还是太小了点,他才十岁吧?”   “是,不过听他爸说,在国外给他找的寄宿学校条件还不错,他这人不坏,对自己的亲生儿子狠不到哪去,而且,国外的环境其实对小孩子的成长也有好处,咱们这里的教育太呆板,完全应试,小孩子也太辛苦,倒真不如出去的好。”   “那,你不难过吗?以后一年都不知能不能见到一次?”   她吐出一个烟圈,随之又发出声长长的叹息,“要说不难过,那纯粹是骗人的假话。尤加,你不知道,女人其实很难,一旦爱上一个人,再给他生了个孩子,那就是一辈子的牵挂,离得再远,心都系在他们身上……”   我听见这话,只觉心有戚戚,不免黯然。      晚上,我睡在罗姐的沙发床上,久久难以成眠。   我想起昨夜与他的缠绵,又想起今晨他那个温柔的拥抱,竟然像场梦一样,缥缈虚无,仿佛一切全都是我的凭空想像。   我瞪视着黑夜中的天花板,不禁自嘲地微笑起来。   再是倍受宠爱,到底又能有几分真心?抑或,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像最初讲好的那样吧,一切都只能是背地里的事,见不得光。   所以,也怪不得他吧,要怪也只能怨我自己,幼稚无知,不自量力,自欺欺人,贪得无厌,痴心妄想。      第二天醒来,罗姐还在床上未起。   我躺在那里思索着,不然,就先在罗姐这里住上几天,正好可以在这附近找间房子,只是我不能再继续清高下去了,我必须要接几张平常最不想画的行画,我不能离开了他,却还在用他的钱,那只能让我更加瞧不起自己。   罗姐走后,我跑去找老李。   他看见我,无比诧异,“哟,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我笑答,“想你了呗,所以特意来看看你。”   他笑起来,故意咳嗽两声,“哎,现在这玩笑可不能随便乱开了,要是被叶砚听见,那还不来找我算账。”   我听见他这话,心里顿时一紧,竟有些微痛。   我装作没听懂,依然笑着说:“喂,老李,最近给天晨打电话了吧?”   “打了,怎么了?”   “没事,我就随口问问,你觉着她情绪如何?”   “好像还行,跟我有说有笑的。”   “那是,她多坚强啊。”   老李叹口气,“像咱们这样混在北京的,哪个不坚强,不坚强能撑得住吗?”   我也感慨,随即转了话题,问他说:“对了,你最近手里还有没有活儿啊?”   他怔住,仔细看我几眼,“你现在还需要画那种画啊?”   “为什么不需要?我缺钱用。”   “你那位不是挺有能耐么?你,还能缺钱用?”他奇道。   “他的钱是他的,我只花我自己的钱。”我斩钉截铁地说,声音大得连我自己都吓一跳,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坚决。   果然,老李也被我吓住了,盯了我半分钟后才道:“哟,小两口这是吵架了吧?我说尤加,你那脾气也得改改了,哪有男人喜欢像你这样倔的女人?”   我打断他,“行了,你别唠叨了,就说还有没有活儿吧?”   他摇头,“哪还有啊,最近这种画也揽不到了,就上次从你那拿回来的一张,我画了大半了,还没完呢。”   我不禁万分沮丧,“那就算了,要是有的话,记得给我留一个。”   我转身想走,他一把扯住我,“喂,尤加。”   “干嘛?”   “听哥一句,别太傻了,你这是跟谁赌气啊,简直是跟自个儿过不去,我可警告你啊,不要太过分了,男人不喜欢太娇纵的女人。”   我看着他,只觉哭笑不得,他这是哪跟哪啊,怎么就成了我娇纵了?   我说:“老李,不懂你就别乱讲!”   “我不懂?一看你这模样就知道,不就是跟叶砚生气了嘛,行啦,稍微意思那么一下就成,见好即收,这话懂不懂?你看你那工作室,多漂亮,他对你真是够不错的,别太惯着自己,知道不?”他虽然在责备我,却是一脸诚恳,令我有点感动。   我只得摇头叹息,“老李,你不知道,再漂亮的工作室我也不想要,我只想有个自己的屋,就像原先在久庄那样的一间破屋。”   “为什么?有福不享,还净惦记着吃苦,哪有你这样的?”   “享福?世上哪有那么容易享的福?不知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行,想想看,以后的日子,永远都要在那里度过,再也没有了自我,生气也罢,高兴也好,都得寸步不离那个地方,就算是座金屋,那又能如何,我根本不想做阿娇,关在笼子里,日日夜夜,一个人,寂寞地无奈地悲哀地,等着那个男人回来,那样的生活,简直是,无比地痛苦和耻辱。”我一字一句地说着,貌似讲给老李听,倒不如说是在讲给自己听。   果然,老李皱着个眉,根本就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到了最后,他悻悻地来了一句,“唉,你们女人……”   我没再理他,回了罗姐的屋子。   坐下后,我抽着烟,对自己说:“尤加,你说得太对了,那根本就不是你想要的生活。”   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完全依附于男人而生存,这种事也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就像我永远也画不出那种情.色绘画一样,我也做不了别人的情妇。   那种女人,必须要有一颗相当坚硬相当迟钝的内心才行,要能做到,冷眼看透男人心,就像褒姒,再多的宠爱摆在眼前,仍是面若冰霜,笑都不笑一声。   而我呢,我自尊心太强,我过于敏感,我会看不开,我会愤怒,我会时时感到悲哀,最糟的是,我会在别人还未怎样的情形下,先动了自己的心。   所以,我还是继续过着我以前的日子吧,再是清苦,总归还有点自尊。    51 51、(五十一) ...   下午,我出去转了转,试图找到一间合适的房子。   有几家村屋挂着出租的牌子,我每一间都过去详查一番,然后记下电话和价钱,准备好好考虑一下再作决定。   回来的路上,经过一家书店,我突然想起昨晚他们说的什么在《油画家》上发文章的事,就停住脚走了进去。   在书店里我找到了最新一期的《油画家》,果然,其中的新人新作一栏有整整两页是介绍的我,除了我的多幅作品以外,还附有一长篇的评论,傅严写的评论。   我站在那里,仔细将那篇评论看了一遍,是在上次为我写的那个短评上又加以详述,对我的作品赞誉有加,从色彩至意境一一道来,评论得十分有格调,简直就将我夸成了莫奈第二,马蒂斯再生。   难怪昨晚那两人会说出那般酸溜溜的话来,这文章实在是写得有点过了,明眼人一下就能瞧出,我的画哪里会有他写得那么好?   我心里明镜似的清楚,不用问,这件事情一定是傅严做的,因为杂志上的那些作品图片都是前次我请他为我写画评时带去给他的,后来走得匆忙,也没来得及拿回来。而且,也只有他才有那样大的能量,直接就发在最新一期的重要栏目上,要知道,想在这本杂志上发文章,那可是要提前一年预约的。   我暗想,疯了,他一定是疯了!他就不怕这样做会招来旁人的非议和讥笑么?   我从书店出来,拿出手机,想给傅严打个电话,质问他为何要这样做,平白无故将我推到浪尖上做什么?   可是,犹豫了一会,我还是没有打这个电话。   我想,目前对我来说,最好的态度就是装作不知情。我不想再与这人有什么纠葛,他想要的东西我给不了,所以我也无法接受他给我的一切。      傍晚,我正心神不定地坐在罗姐房内翻看她收藏的画册,忽听得有人敲门。   不知为何,我心里竟有一丝紧张。   我起身走过去,轻轻打开房门。   果不其然,门口站着的那人正是叶砚。   看见他的刹那,我仿佛安心了许多,然而,这安心之后,随即又是一阵苦涩的痛楚。   “尤尤。”他轻声唤我,声音极低极轻,似乎担心惊吓到我似的。   我不答,敞开门,转身走回屋内。   他跟在我身后进了屋,反手关上了房门。   “尤尤。”他又叫我。   我仍然不答,只是端坐在沙发上,自顾自抽烟。   他朝我走过来,站在我身前,“尤尤,你生气了?”   我大力吸一口烟,向他露出个微笑,“不,没有。”   “那为什么一直关机?”   “哦,没电了。”   “尤尤,跟我回去吧,好不好?”他在我身边坐下,伸手揽住我的肩,“我想你了。”   他是那样软语温存,我几乎就要下意识地点头说好了,可是,我咬了咬唇,让自己清醒过来,我侧身挣开他的手臂,道:“不。”   他怔住,松开了放在我肩头的手,“尤尤,你听我给你解释,好不好?”   我打断他,“不用,我不想听。”   “张乔的大哥一直在跟我合作一个项目,所以我跟她一向也比较熟,她昨天打电话给我,说晚上有个聚会,让我也去,我因为事先约好要陪一个台湾来的客户,就推说有事不能去,可是她说没关系,过来坐一坐也好,我不好再拒绝,毕竟跟她哥哥关系不错,所以陪客户吃完饭,就顺路过去看看。我不知道她也邀请了你,你并没有跟我提起这事,当然,我也没跟你说,是我不对。但是,我觉得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不过一个应酬而已,用不着告诉你,所以就没说。”他缓缓向我解释。   我沉默地听着。   “后来,我看见你时,真是愣了一下,我没想到你会在那里,所以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而且,我见你似乎并不愿意公开我们的关系,只好也跟着你随便应付了一句,说真的,当时那种情况下,我也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自己倒无所谓,主要怕,影响到你的名声,所以,尤尤,你能理解我吗?”   我心里一疼,影响到我的名声,这是什么意思?他会这样说,显然还是将我们之间定位为买卖关系,否则,又何必担心会影响我的名声?   我开口,淡淡道:“你不用解释那么多,你没做错什么,本来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是那样,根本无需公开,我觉得,昨晚我们俩表现得都很好,很恰当。”   他深深凝视我,“那你为何还要生气呢?不接我的电话,还把手机也关了,我昨天夜里到处找你,不知道你会去哪里,心里一直在担心,生怕你出什么事。你身上也没带多少钱,连住酒店都不够,可是,我除了着急也没办法,还是中午的时候,好容易翻出了老李的名片,这才找到你。”   我听着这话,只觉心乱如麻。   我想像着他昨夜找我的情景,那时天上下着大雨,他会去哪里找我?他是开着车还是步行?找不到我的时候,他脸上会有着焦灼的神情吗?就像那日,我自病中醒来,看见守在床边的他脸上带着的那种关切与焦灼的表情。   想到这里,我的心揪紧得疼痛着,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找我呢?就放手任我自生自灭不行吗?   “尤尤,跟我回去吧,好吗?”他又问,语调温柔。   “不。”我硬起心肠回答。   “我跟张乔真的没什么关系,我一直把她当作妹妹的,真的,尤尤,你相信我。”他继续解释。   我抬眼向他瞧去,这一刻,他脸上果真有着那种我所熟悉的焦灼和疲惫,见我看他,他迅速对我绽开个微笑,竟带着点乞求的意味,像个可怜巴巴的孩子。   我鼻子一酸,泪水几乎要自眼中滑落。   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恳求我?昨晚我从张乔那里狼狈而逃的时候,他不是表现得很淡漠很坚决吗?我在路边等了将近半个小时的车,他并没有出来寻我,为何今天又要找到这里来,又要这样放低姿态对我百般央求?   我实在不理解,他不像是个习惯于对女人做低伏小的人啊,这样子对我,又令我怎堪承受?   我强行咽下眼泪,也对他微笑起来,“叶砚,我真的不想回去了,昨晚,我仔细想过,你对我很好,我也非常感激,但是,我这人习惯了漂泊,习惯以前那种苦日子了,太舒适的生活只会让我灵感顿失,真的。你那晚不是说过,只要我想离开,随时都可以吗?我现在就想离开了,请你让我走,好么?”   他盯着我,神情怆然, “尤尤,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是,像我这样的人,天生就是一只流浪狗,注定做不了温室里的宠物,请你理解。”我咬咬牙,狠下心说。   他眼神一暗,“尤尤,你?我没有将你当作宠物,从来没有。”   “有也好,没也罢,现在于我,都无关紧要了,我这个人,自小性格就不好,我不适合做你的情人,真的,你应该找一个温柔又漂亮的女人,而不是我这样的。”我非常诚恳地说着,竟像是在劝解他。   他深深地看着我,面上竟带着极其痛楚之情,我转过头去,不再向他瞧上一眼,只要再看一眼,我想我就会丧失所有想要离开的勇气。   我们静默良久,谁也没有说话,我只听见他压抑的呼吸,粗缓而沉重,就在我的耳边,一声声响起。   他怎么不说话了?他想必也认为我刚才的话有道理吧?那么,以后,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吧。我黯然地想。   正在犹自心酸,却听他忽然换了语气,冷漠地说:“你说了这么多,全是借口是不是?其实,是你找到更适合你的人了,对吧?”   我一呆,他这话什么意思?   “那个什么傅严,帮你写文章,将你夸得天下无双的人,你觉得他比我更适合你,是不是?”他阴郁着脸,高声责问我。   我被他气得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我能给你什么?我除了钱什么也没有,我就是一个浑身铜臭的商人!他则不同了,他有才华,有社会地位,他是油画届的顶级评论家,不知多少人想与他结交,跟他在一起,肯定会比跟着我更好,对吧?他能帮你实现你的理想,他跟你更有共同语言,他能给你你想要的,是不是?”   他的声音十分尖锐,态度强硬粗暴,而且,简直越说越不像话。我看着他一副疾言厉色的样子,只觉无比震惊,他还是第一次在我面前如此失控,如此恼怒,像在对待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以前他是伪装得太好了吗?   “所以,你非得要离开我,不愿意再跟我在一起,不就是为了他吗?你直接说出来就是了,就说你看上更好的了,攀上高枝了,我不会拦着你的,你为何要骗我,说什么没有灵感!?跟他在一起你就有灵感了,是吗?我满足不了你,是吗?” 他继续说着,愈发开始口不择言起来。   我顿时心头火起,猛地站起来,不顾一切地厉声反驳:“关你什么事?我就是要跟他在一起又怎样?我想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这是我的自由,你凭什么管我?我不就是欠你二十万吗?我还你,一定还你!明天就还你!”   他也跟着站起身,紧盯着我,双目赤红,嗓音嘶哑,吼道:“是,你现在已经不在乎钱了,马上就可以名利双收了,不过,尤加,我告诉你,你一天没还这钱,你一天就还是我的人,我不许你跟别的男人在一起,绝不允许!”   他说着,一把扯过我,紧紧地搂在怀中,大力向我唇上吻去。   我被他搂得几乎要窒息,我丝毫感受不到以往与他缠绵时的柔情蜜意,心中只有气恼和耻辱,便拼命地挣扎,他使劲按住我的头,疯狂地吻着,差点就咬破了我的嘴唇。   我彻底被激怒了,用尽全身力气,举起手,不容分说给了他一耳光,然后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跑到门边,拉开门,吼道:“你给我滚!!!”   他估计被我那一巴掌打得也愤怒无比,恶狠狠地瞪我一眼,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房门在他身后发出一声沉重的巨响。   他走以后,我只觉怒火中烧,在屋中气得团团转,连哭都哭不出来。   就是这样吧,就是这样吧,就因为我是他花钱买下的,他就可以随便侮骂我,肆意羞辱我,他就会以为谁都可以买得到我,谁都可以,只要有钱。   原来,我在他心中,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只要花钱,就可以买得到的女人!   我忽然间想起有次跟他提到在周韩画廊见过的那个狐狸脸的漂亮女人“妲己”时,他面上的那种鄙夷之色,“这种女人,只要有钱,一抓一大把。”   那么我呢?他肯定认为我也跟她们是一样的人吧,再清高孤傲又有何用,不也是钱可以买得来的么?我居然会沦落到这种地步,真是悲哀。   可是,你能怪得了谁呢?尤加,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你根本就是活该!!!    52 52、(五十二) ...   我心情差到极点,待在屋里狠狠地抽了半包烟,却更觉得苦不堪言,从口里到心里,每一个器官,都是苦涩的。   我想了想,冲出门去,大步流星奔到最近的一家咖啡馆,一气要了好几盘甜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我必须要吃点甜的东西,不然我会崩溃的。   可是,当我吃到第二块蛋糕的时候,与他曾经的对话突然间就自脑海中涌现出来。   “……吃不完的放在冰箱里,三四天没问题,留着晚上画画时当夜宵,吃完我再给你买。别总是抽烟,女孩子抽太多烟对身体不好。”   “……尤尤,无论是谁,只要看见你吃东西的样子,就一定会爱上你的。”   “……只要你想吃,我就会抽空去买的,尤尤,对你,我永远都有时间。”   我顿时停止咀嚼,呆呆地愣在那里,一口蛋糕噎在喉咙里,吐也不吐出来,咽又咽不下去,就像我对他的感情,痛苦而纠结。      第二天早上,老李跑来敲门。   我打开门,他冲我嚷着,“尤加,你搞什么?手机也不开,罗姐打电话找你,打不通,最后都打到我那去了。”   “哦?”我赶紧抱歉地冲他笑一下,“我手机没电了,怎么了?罗姐有什么重要事吗?”   “说她昨天忘记告诉你了,今天下午有人给她送做好的画框来,让你帮忙收一下,钱在中间抽屉里,用一个信封装着,你拿给人家就行。”   “好的,我知道了。”   老李看我一眼,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说,摇头叹息地走了。   我在屋内发了半天呆,最后还是拿出手机,按了开机键,随之,有好些条未读短信跳了出来。   一条是玲子发的,提醒我明天别忘记去看画展。   还有一条是罗姐的短信,正是老李说的那件事。   剩下那些居然全都是叶砚在昨天夜里发来的:   “尤尤,我错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尤尤,别再生我的气了,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对。”   “尤尤,我想你了……”   “尤尤,我向你道歉,回来吧,好不好?你不在,我睡不着。”   ……   我不敢再看下去,我怔在那里,眼睛逐渐模糊起来,胸口亦隐隐发疼,模模糊糊记得他以前曾说过,他是从来不看短信的,因为他嫌回短信太麻烦,可是为了我,他竟然不厌其烦地写了这么多条短信。   我想像着,他昨夜写那些短信时的样子,因为不够熟练,紧皱着眉头,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写着,心里不禁一阵阵抽痛。   他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呢?我哪里又值得他这样做呢?这是不是意味着,在他心里,我终究还是与别人有些不同的呢?   可是,再不同又能怎样?我与他,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紧紧握着手机,颓然地想,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他,既然不愿意再与他有任何交缠,那就不要再去想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      第二天上午,我稍作收拾,强打精神,出门去看玲子爱人的行为艺术展。   到那以后,先跟玲子和她爱人打了个招呼,然后便自顾在展厅里转着看那些图像。   我是一个过时的人,对这些现代艺术东西当真是提不起任何兴趣,草草看过一遍了事。   正打算再略微待一会,便找个借口告辞,突然有人在我身侧试探着叫了我一声:“尤加?”   我一怔,转过身去。   是一个年轻男子,长发,旧旧的棉衬衫,仔裤。   我们同时眼睛一亮,不约而同地叫出声来,“杨幕。”“尤加。”   他笑起来,“真的是你,尤加,我从后面看就觉得像,不过没敢确定。”   我非常开心,“你怎么会在这里呢?不是听说你在上海吗?”   他点头:“是,我一直在上海,刚来没两天。”   “是吗?”我问他,“那,你打算来北京发展?”   “不是,我这次过来是跟几个朋友一起做展览的。”   “啊,是今天这个展览吗?有你的作品吗?我怎么没在意。”我惊奇。   他笑,“是,有我的。”   “在哪里?带我过去看看。”   我们走到他的作品前,我对着那几幅图片仔细看了半天,然后抬头问他道:“杨幕,你什么时候往行为艺术上转了?我记得你以前也是迷恋架上绘画的。”   他耸耸肩,“有两年了,我觉得架上绘画已经无法满足我心里的那种渴望了,还是做行为更淋漓更直接一些。”   “那除了图片,还有DV记录吧,不然,又怎么能称为行为呢?”我说。   “是,有一些DV记录,展出时我们基本上只以图片为主,如果被收藏家收藏的话,他们通常是购买DV。”   “你这幅作品,不对,好像不能称为幅,你这是什么时候做的?”我指着其中一幅图片问他。   “刚来那天,这个想法其实一直都有,正好那天和几个朋友一起去故宫,就把它完成了。”   “为什么要牵着棵白菜呢?我不太明白。”   “蹓啊,就像别人蹓狗,遛猫,遛马一样,我就不能遛白菜吗?”   “可是,为什么要选择白菜,而不是其他东西,比如萝卜,苹果?”   “因为白菜十分普通啊,是我们生活中最常见,最便宜的东西,很好照顾,不像其他宠物,需要花费很多心思,这个嘛,蹓完后随手扔掉都没关系。”他认真地向我解释着。   我听到宠物两字,不知为何,心里竟然一紧,想起叶砚来了,看来我真是神经过敏了,凡是有关无关的东西都能联想到他。   我定定神,朝杨幕摇头,笑道:“说实话,我还是不能理解你这个创意。”   他也笑,“我知道,尤加,你还是跟从前一样,又固执又倔强。你还记得那会在学校时,咱们就经常因为不同的艺术见解而吵架吗?”   我笑起来,“当然记得。有一次,你说我画的都是些小女人情怀,我愤怒,骂你画得都是些丑陋的东西,简直是……”   “变态!”他插嘴道。   我们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待到笑过之后,我对他说:“对了,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慢慢聊吧,这里人太多了,走,我请你喝茶去。”   “好啊。”他也笑道。      我们来到展厅附近一家露天茶座,点了壶绿茶,坐下聊了起来。   先是相互介绍了一下各自的近况,接着扯了一些各地艺术圈的趣事,然后又回顾一番往事,说到哪些同学结婚了,哪些人生子,哪些人发财了之类的。   我不免感慨,“看来,大家都在过着正常的美满的日子啊,咱们班,不会就只有我们两个神经病吧?”   杨幕笑,“还有一个,不止咱俩。”   “谁?”我想了一下,“没听说啊。”   “刘鹏啊,他先找了个学校,待了一年就跑出来了,说太憋闷了,然后一直在上海混着,今天弄这,明天弄那的,也不见他踏实下来,我前些天见他,说最近正在搞人体彩绘呢。”   “是吗?”我回忆着刘鹏的脸,“他以前在学校那会挺安份的啊,画展都很少参加的。”   “谁知道呢,可能突然间就热血沸腾了吧。”   我听了,不觉笑起来。   正聊得高兴之时,杨幕突然问我:“对了,尤加,叶砚找着你没有?”   我愕然,“你什么意思?”   “叶砚没找到你吗?”   我怔住,一时没有作声。   “不会吧,他没找你?喂,尤加,你总不会不知道叶砚吧?比咱们高一届的,学校里的名人呢。”   “哦,我知道叶砚,可是,你刚才说什么?他找我干嘛,为何要找我?”   “啊,那看来他没找着你了,我也好久没跟他联系了,他来北京后手机换号了,我联系不上他。”   “杨幕,你都把我说糊涂了,叶砚为什么要找我呢?”   杨幕奇怪地看我一眼,“尤加,你真不知道啊?”   “知道什么呀?”   “叶砚一直很喜欢你的,我还以为你知道呢,看来你是真不知道。”   我呆呆地听着,心里在想,他喜欢我?一直很喜欢我?杨幕是在信口胡言吧?   “我前年不是跟小陆分手了嘛,一时伤心,就跑到广东去待了一阵,那时候叶砚正好在广东,经常去他那蹭饭聊天,他问我知不知道你在哪儿?是不是回家乡了?是不是嫁人了?说实话,我那会儿还真不知道你跑哪去了,当年毕业时,你也不跟我们说一声,一个人就走了,后来,我去问了几个同学,还是听张甜说的,说你好像在北京混着,我就告诉叶砚了,说你估计没结婚,跑北京漂去了,他就说,要把广东的生意结束,去北京重新发展,说不定可以遇到你。”   什么!?我震惊不已,他来北京竟然是为了我!可是,究竟是为什么呢?   杨幕继续说着,“原先在学校那会,我跟叶砚关系就不错,我们住一个宿舍,经常一块踢球,谈画什么的,他那时候就很喜欢你,我问他,喜欢为什么不追,你猜他怎么说?”   我怔怔地摇摇头。   “他说,他不敢。当时把我给笑的,谁能想到像他那样的大众情人居然不敢追女孩,他被我笑急了,才说,他是真不敢,一来怕被你拒绝,他总感觉你不太喜欢他。二来呢,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哪有能力给你美好的生活,等以后有条件了再说吧。何况,他曾经发过誓,这辈子是不结婚的,一个不愿意结婚的男人哪有资格追求别人?这都是他的原话,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他成天念叨这些,你都不知道,他跟我在一起时,嘴里谈的全是你,事无巨细,问这问那,我有时候都被他给问烦了,懒得理他。”   “后来,他毕业就朝广东跑了,临走前还跟我在一起聊了半夜,让我帮着照顾你,我说尤加那样的女孩,哪里会需要别人照顾,倔得要命。他还不高兴地给我一拳,我问他,都要走了,要不要找你出来聊聊,他想了很久,还是摇头说,算了,以后有缘会再见的。”   听到这里,我简直无法形容自己此时的感受,他在学校时就喜欢我?他怎么从来都不跟我提呢?我竟然那般迟钝,完全不知道这些事情。   “你别看叶砚成天跟女孩在一起,他一个也没当过真的,而且,全都是别人追他,他好像还真没追求过谁,所以才会跟我说,不知道怎么对你表白,害怕受不了这个打击。他走的时候,小欧死活要跟着他,我还笑话他,以后怎么办?他说,没什么怎么办的,反正他这人是不会结婚的,谁爱跟谁就跟呗。不过,听说没多久,小欧受不了那份苦,也就跟他分开了。”   杨幕朝我看一眼,目光中蕴含着一层深意,“你不知道,他这个人跟你挺像的,死倔,看上他的女孩,哪个家里都有点背景,不管谁要帮他,他一律拒绝,最开始在广东那两年,他是真不容易,没有一点经验,想做生意哪有那么简单,尤其像我们这种画画的人,思维都跟那些商人不一样,他那会真是吃了不少苦。好在,后来挺过去了,他这人极聪明,什么事都做得很像样。”   “后来,我的失恋疗好了,又回上海去了,走之前他就说,正在打理手上的项目,准备过一阵就动身去北京,我回上海后,事情又多,中间又跑了趟法国,也没跟他联系过,不过,我听谁说,他确实是到北京来了,我还以为他找着你了呢?”他的语气里颇有些遗憾。   我根本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只得坐在那里傻傻地听着。   “对了,尤加,你没结婚吧?”他突然又问我。   我摇摇头。   “那就好,叶砚还有机会,有缘份的话,会走到一起的。”他点头道。   我心里暗想,我跟他算是有缘份吗?我们真的会走到一起吗?   “不过,叶砚那人也够怪的,非得说什么不结婚,也不知是什么原故,我问过他,他怎么也不肯说……”   我根本听不清杨幕接下来讲的话了,我坐在那里,心神恍惚,我想起叶砚昨天的恳求与愤怒,他脸上那种焦灼疲惫的神情,又想起他昨夜给我写的那些短信,一时百感交集,惊喜,悲伤,感动,震撼,难过,心疼,温暖,激动……各种情绪搅作一团,难以言说。   原来竟然是这样,原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默默地喜欢着我,可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53 53、(五十三) ...   跟杨幕告别后,我一个人坐车回燕郊去,公车在路上咣咣地开着,我在车上呆呆地想着心事。   说真的,适才杨幕所说的那番话让我心烦意乱到极点,我原以为自己能够下定决心结束与叶砚的这种不正常的关系,这两天,我也确实是这样做的,我删除了他发给我的短信,我强迫自己不去想他,不许再回忆与他在一起的幸福时光。   我几乎快要成功了,可是,谁知道,突然又蹦出个天大的意外来。   杨幕居然会告诉我,叶砚一直喜欢我!   这不会是真的吧?   如果叶砚真的喜欢我,为什么他身边从来少不了女人?一个接一个的,从无间断。   或者,喜欢与爱毕竟还是两种不同的概念吧,他只是喜欢我,并不是爱我。   也或者,他只不过是对我有一点点兴趣罢了,杨幕那人,说话向来都有些夸张,信不得。   更或者,他也就是那样说说而已,男人之间的玩笑,谁知道究竟是真还是假?   不然,为何他当初会用那样冷静的语气对我说起让我跟他走的事?喜欢一个人,当真可以隐藏得这样深?很难理解。   可是,如果杨幕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我又该怎么办?重新回到他身边,重新过着以前的日子?   我会愿意吗?我那样做又值得吗?为了一份并不明确的感情,为了一个飞鸟一般的男人,放弃所有的自尊?   ……   我想来想去,想得头疼欲裂,也没将此事理出个头绪,只得叹口气,跟自己说:“算了,尤加,一切都过去了,只当今天没见过杨幕,只当没听见他那些话。”      公车到站,我下了车,满身疲惫地往罗姐住处走去。   快走到院子时,我突然停住,我看见院门口停了一辆车,我非常熟悉的那辆黑色越野车。   我的心开始剧烈跳动,是他的车!   我悄悄走近,探头朝车里看去,车门紧锁着,里面空无一人。   难道,不是他的车?我非常失望。   站在车旁怔了一会,我抬脚恹恹地进了院门,却随即愣在那里。   叶砚,正坐在罗姐房前的台阶上。   我站在院门口一动不动。   他没发现我,仍然端坐在那里,微低着头,非常落寞的样子,午后的阳光洒落下来,在他脚下投下一团深色的阴影,像一张古典主义的油画。   我站在那儿,一时不知该向前走还是转身向后。   过了许久,他抬起头来,目光有些茫然与疲惫,看见我,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站起身,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   我朝着他走过去。   他一直凝视着我,眼睛眨也不眨,像是担心我会突然之间消失一样。   我看着他,心里又软又疼,他那样一个向来自恋嚣张的人,居然也会变得如此小心翼翼,怅然若失,真的是因为我的缘故么?   我默默地打开门,又默默地走进屋里。   他也默默地跟着我走进去,又默默地关上房门。   “尤尤。”他在身后试探着唤了我一声。   他的声音十分嘶哑,竟然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与脆弱的意味。   只是这样一唤,我的心就已经软到一塌糊涂,眼泪也不知不觉涌了出来,我低下头,沉默不语。   “尤尤,我是来向你道歉的,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该说那些话的,我,我也不知道,我那天是怎么了,头脑一发热,就什么都顾不得了,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对,你别生我的气了,好吗?”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   我实在忍不住,转过身去,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却并未作声。   见我不答,他脸上现出惶恐之情,眼神里充满着痛楚,“尤尤,你真的,不理我了吗?”   “不,我……”我哽咽着摇摇头,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猛地伸出手,紧紧抱住我,在我耳边喃喃说着:“尤尤,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好不好?不要离开我,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剩下你了,父亲已经走了,你如果再离开我,还让我怎么活?尤尤……”   听了这话,我有些难以置信,一颗心,更是彻底崩溃。   他居然会说,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剩下你了?!   我还顾及什么呢?还再想什么呢?还去追究什么呢?还管他到底是爱或是喜欢呢?此时此刻,我深爱的这个男人,在我面前软弱得似个孩子,他抱着我,抱得是那样紧,仿佛我就是他的全部。我怎么能忍心再离开他?我怎么舍得再让他难过?我哪里还能再狠得下心来?      我跟着他回去了,一路上,他开着车,却用右手紧紧地抓着我,像是一松手,我就会跑掉似的。   我笑,“你这样开车,太不安全了。”   他不答,仍然抓住我的手不放。   我只觉心酸,禁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像在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他乖乖地任由我抚摸,过了片刻,才朝我转过脸来,快乐地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更加似个孩子。   看着他的笑容,我心里一阵柔软,有无限温暖的感觉在缓缓涌起。      到了画室后,我发现满地狼藉,到处都是烟头和空的啤酒瓶。   我诧异地问他:“你不是从来不抽烟不喝酒的吗?这是怎么回事?”   他看着我,有些赌气地说:“你都不要我了,我还顾得了什么?”   我觉得好笑,“不至于吧,我对你,真的那么重要?”   他面色不悦,“你说呢?”   我想了想,故意道:“我可是记得你说过,你有‘三不’原则的,现在这‘三不’已经破了两个了,剩下那一个呢?打算什么时候破?”   他盯着我,说:“尤尤,你要是再逼我,我真的会把第三个原则也破掉的。”   我笑起来,“好啊,那我拭目以待,看你……”   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拉了过去,紧紧揽在怀里,接着,他堵住了我的唇,用热烈而缠绵的吻将我那些未尽的思绪一一消散而去。    54 54、(五十四) ...   他去公司后,我独自坐在屋内,看着墙边一排排的崭新画框,还有脚下柔软艳丽的羊毛地毯,一时有些恍惚。   我原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谁能想到,不过隔了两三天,我竟然又重新坐在这里。   所以,人哪,永远不要说永远。   我想着刚才的事情,他的举动,他说过的那些话,心情颇感沉重。   坦白地讲,我真没料到他会对我有着那般深厚的感情,这让我很意外,很感动,却也有点慌乱,一种无法承受的慌乱。   画画的人,面对感情通常会投入得极快,这我理解,因为我自己也是那样,要么就不爱,要爱就爱得十分惨烈,像是拼尽全身力气,不计后果。   可是,尽管这样,我还是难以释怀他的所作所为,似乎完全超出我的经验判断范围。   或者,他天生就是这类男人吧,一旦爱上一个女人的时候,会有一种原始的不顾一切的激情,然而那也只是激情而已,他不会爱一个女人一辈子。   我有些绝望地想着。   但,一辈子是多么漫长!我又能保证得了,自己就能爱他一辈子吗?   不要再去苛求什么了,不要再患得患失,爱一个人有什么不好呢?可以爱的时候就应该去爱吧。   毕竟,在做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情时,无论结果,注重的往往更是那场过程吧,就像烟花,虽然短暂,总归是绽放过了,总归是曾经美丽到令人震憾。这样,就够了吧,谁还管它灰飞烟灭后的存在。   这样一转念,我心里竟像是安定了许多。      晚上,我和他窝在沙发里,互相依偎着聊天。   他揽着我,不时轻吻我的发梢面颊,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   我仰头看他一会,突然笑起来。   “笑什么?嗯?”他问我。   “我觉得,你不再画画,其实挺可惜的,你这样的人,天生就是艺术家。”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就是替你可惜。”   他点点头,“是,我这人的确很情绪化,但是,我已经努力在克服了。”   “为何要克服呢?情绪化也没什么不好啊。我也相当情绪化,敏感得很,不过,以前教过我们的一位老先生曾说过,敏感是艺术家最宝贵的财富。”我道。   他伸手捏捏我的下颏,说:“对画家来说,敏感当然很可贵,可是在生意场上,却完全不同,做生意需要的是另外一种感觉,或者,应该称之为敏锐?过份的敏感常常会影响判断力。”   “可你还是选择了经商。”   “没办法啊,人生总是很难两全,并不是喜欢什么就可以从事什么的,在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的兴趣与他所从事的职业是完全一致的?大多都是有天壤之别的。有时候,人必须要选择一个对自己来说更为重要的东西。” 他轻叹。   “是啊,就像,有多少人的配偶正巧是他所深爱的人?还不都是,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我也感慨。   他一怔,神色有些怪异,深深看我几眼后,突然紧紧地拥住我,将脸贴在我的脸上,沉默不语。   我也沉默着,心中有种悲悯之情油然而生。      片刻之后,我开口,闲闲问他说:“对了,你当初为什么会想起到北京来发展的?”   他想一下,道:“我也说不好,或者,感觉北京更有发展空间吧。”   我斜睨他一眼,见他神情颇为自然,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知道他或许并不想告诉我他真正的想法,如果杨幕所述皆是真的话。   于是,我也没对他说起,我曾经见到杨幕的事,就让很多事情,都保留在各自的内心深处吧,那样,对彼此而言,只有更好。   “我觉得,你真的很聪明,毕业不过几年,生意居然做得十分成功,对一个画画的人来说,非常难得。”我换了话题,夸赞他道。   他听了这话,很高兴地笑起来,“真的吗?尤尤,这还是你第一次夸我聪明呢?”   我诧异,“是第一次吗?我怎么记得我总夸你,不是常夸你画得好么?”   “那不一样,我本来就画得好。”他大言不惭地道。   我忍不住笑了,“你一直都这么自恋么?”   “这不是自恋,是实话。”说着,他在我唇上吻了一下。   我还是笑,不作声。   他也不作声,只是紧紧搂着我。   又过了良久,他突然轻声问我:“尤尤,你不生我的气了吧?”   我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你指什么?”   “那天,我口不择言,胡说一气,真是对不起。”   “没关系,我当时不也说了很多气话么?吵架的时候,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的,我理解。”   他很抱歉地望着我,“尤尤,你真让我惭愧。”   我也望着他,“没什么好惭愧的,本来就是这样,我们不过都是凡人,怎么可能轻易控制自己的七情六欲?”   他搂紧我,“那天晚上,我没有立刻出来找你,是因为,我当时,心里有点不高兴。”   “因为傅严?”   “是。”   “我跟他没什么。”我淡淡地解释,“就是有一次,找人写评论,然后就托到他那里去了,后来,都没再见过他。他帮我发文章这事,我完全不知情,所以那晚才会感觉愕然。”   “可是,他们都说,像他那样的人,是轻易不肯帮人写评论的,除非是真正的名家。”他别有深意地说。   我笑了,“是,的确这样,他那人挺傲的,我第一次去找他,在他家门口整整等了几个小时。不过,可以理解,名家嘛,还不都一样。”   “那,后来怎么又对你这样好了?”   “说明我有魅力啊。”   他笑起来,“你本来就有魅力。”   我说:“其实,我自己也没想到,你说巧不巧?我竟然跟傅严的初恋长得很像,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吧,他对我还不错。”   他闻言紧张起来,“你对他呢?是什么感觉?”   我想了想,故意正色道:“感觉还好啊,他这人很儒雅,非常有生活情调,喜欢喝茶,这一点跟我很像,又很有才气,我一向都喜欢有才气的男人。嗯,还有……”   他突然松开了手,我侧头看他,“怎么了?”   他不语。   我笑,“不高兴了?”   “知道还问?”   “干嘛不高兴呢?我说得都是实话啊。”   “不行,我不许你喜欢别的男人!”   “可是,你不也喜欢别的女人么?”   “谁说的?我根本就不喜欢张乔!”   “不是张乔,是其他的人。”   他疑惑地看着我,“其他的人?什么人啊?”   我望着他,说:“别以为我不晓得啊,你第一次带我去半闲居吃饭那晚,我听到你打电话了。”   他皱着眉想了一会,恍然道:“是这样啊,那你都听到什么了?”   “听到你在跟别人说甜言蜜语呗。”   他笑着靠过来,拥住我,轻声说:“那不都是从前的事了么,那时候,你对我爱理不理的,我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你不喜欢我,奇怪得很,你以前总是对我很冷淡,像是看我极不顺眼的样子。”   “我本来就不喜欢你啊,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说。   “为什么?我没得罪过你啊,我在你面前,一向都是小心翼翼的,连句玩笑都不敢开。”   我禁不住笑起来,“因为你太花心,我不喜欢花心的男人。”   他也笑,“谁说我花心?你根本就不了解我。”   我横他一眼,“谁不知道你花心?居然还狡辩。”   他笑得很开心,拥紧我,握住我的手,轻吻我的耳垂,低声道:“好吧,你说我花心那就花心吧,不过,尤尤,我向你保证,我今后永远不会再花心了,你相信我,好不好?”   我笑而不语,心里有些莫名的感慨。   永远?我一直以为叶砚是一个轻易不会说“永远”的男人,谁知道他竟然也不能免俗,对着怀里的女人说起了“永远”二字。   当男人说“永远”的时候,他们通常以为女人会为之感动,可是,永远到底有多远?其实他们根本就不清楚。    55 55、(五十五) ...   无论怎样,自这日起,我正式成为了叶砚的女人。   每天清晨,我一睁开眼,就能看见身畔他那张令人迷醉的俊美面孔,他去浴室冲澡时,我则在厨房为他准备早餐,待他心满意足地用过餐,吻别我上班去,我才开始埋头苦画,为即将到来的那个女画家联展准备作品。   晚上,如果他没有应酬,会尽可能早些下班,有时带我出去吃饭,有时我们则一起去菜场买菜,自己做点简单的家常饭,他很喜欢吃我做的菜,每次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我总会心花怒放。   晚饭后,我们常常手牵手出去散步,走在陌生的街道上,他总是紧紧握着我的手,我心中无限满足,世界那么大,而在这一刹那,我眼中却只有他一人。   周末,我们在车里放了画具,随便往郊外开去,碰到人烟稀少且又风景入画的地方,就会心血来潮,停车画上几笔,再晒再累,我们亦觉得快乐,因为那一瞬间,天底下,仿佛只有我们两人。   ……   我彻底认了命,我不再逼着自己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我听从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召唤,带着一种决绝的快乐,认真去爱一个我想爱的人,无论我们是始于怎样的开端,只要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感觉幸福,那就足够了。   他最喜欢跟我说的两句话是:“尤尤,和你在一起,我有种发自内心的轻松和快乐……”,“尤尤,你总是令我很有激情……”   这其实是对一个女人最大的赞美,男女相处的至高境界正在于能够心意相通,灵欲合一。   我觉得很幸福,我令他快乐,而且我也感到快乐,这难道不是幸福吗?   我想我真的是爱他的,否则,我何以能够心甘情愿地抛却自尊,放弃原则,日日与他厮混?   但是,我并不后悔我所做的这一切。   毕竟,每个人一生之中总要碰到一个能够令自己抛却一切去爱的人吧,每个人的生命中也总应该有一次真正的狂热吧。不然,这一辈子将会过得多么苍白!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   某日,当我走在小区里,忽然发现一阵风吹来,树叶开始纷纷掉落的时候,我才惊觉,哦,原来夏天已经过去了。   今年夏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简直不可思议。   久庄拆了,小朋变心了,天晨回家了,母亲去世了,而我呢,我跟叶砚在一起了。   人生就是这样难以预料,去年夏天,当我在久庄的画室里挥汗如雨时,我不会想到今年的夏季有这样一番境遇,就像是,我此时也无法猜想得到,明年夏天我会在哪里?做什么?与谁在一起?   世事难测。   所以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想以后,只顾当下。      这天中午,我正在家中作画,突然间手机响了。   我看着那个号码,有点犹疑。   是张乔打来的电话。   自那晚从她家落荒而逃后,我与她并未有过任何联系,我不知道她此刻找我又会有什么事情。   想了想,我还是按了接听键。   “尤加,你好,我是张乔。”她依旧热情,声音甜美动听。   “你好,张乔。”我也客气道。   “好久不见了,最近忙吗?”   “是,在准备一个画展。”   “我就是想问问看,你上次说过有个画展的,具体是哪天?在哪里展呢?”   “下周日,在心情画廊,酒仙桥大街附近,你如果想去的话,到时候我提前给你寄一张请柬。”   “好啊,我一定前去捧场。”   “非常感谢。”   “尤加。”她似乎踌躇了一下,问道,“你现在有时间吗?”   “哦,有啊,怎么了?”我说。   “我请你喝咖啡,好不好?”   “这个,好吧。”我虽然有些奇怪,但还是答应了。   半小时后,我们坐在美院附近一家咖啡厅里。   我悄悄打量她,仍旧笑容灿烂,娇俏如昔,白色的真丝衬衫,七分仔裤,简单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也令人惊艳。   她点了咖啡,我叫了红茶,两个人便随意聊起来。   我不清楚她知不知道我和叶砚的关系,看她的神态,似乎并未知晓,或许她以为,我只是叶砚的师妹而已。   她有点像任蓝,虽然美貌,但是人很单纯,可能有钱人家的女孩子都这样吧,没多少心机,简单明快。   闲扯了一阵后,她主动将话题转到了叶砚身上,微笑着问我:“尤加,你师兄原先在学校里,是不是有很多女朋友?”   我一怔,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是紧张?还是不悦?说不清楚。   我看着她的笑脸,想了想,道:“嗯,是挺多的,他是我们学校的名人。”   “那,他以前有没有比较固定的女朋友?”她又问我。   “这个,我其实也不太清楚。”我笑着说,“你想知道的话,可以直接问他好了。”   她有些沮丧,“我问过他,他只是笑,却不说什么。”   我没作声。   她又道:“不瞒你说,尤加,我很喜欢叶砚,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其实喜欢我的男人挺多的,有很多都比他条件要好,可是,我就是喜欢他。”   我默默地听着,不知怎地就想起了任蓝。这是怎么一回事?如此多的美丽女人在我面前诉说对他的思念,而我,却只能装作无辜的样子倾听。   “我对他表白过,可是,他不接受我,他身边从来都不缺女人,但不知为何,就是总拒绝我,我很难过,想不通究竟为什么?问得急了,他也只是笑着说,我像他的妹妹。有一次,我实在气极,逼着他回答我,为什么不能接受我?他居然说,他这辈子是不会结婚的,让我别再逼他。尤加,我真的很痛苦,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像他这样拒绝过我,从小到大,只有别人追我,哪里有人会这样对我无动于衷?我非常难过,也试过让自己放弃,但是没办法,我始终放弃不了。”   她说话的时候,美丽的眼睛脉脉含情,目光里却有一丝茫然。   “他在北京很少有朋友,我只知道有一个你,是他从前的师妹,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把你约了出来。我也不怕你笑话我,我是真没办法了……我想问问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自己不结婚,是有什么缘故,还是一个借口?”   我听着这些,心情逐渐由忐忑到平静,再到坦然。   我摇头,“真抱歉,我不太清楚他这些事情,或许,他有他的缘故吧。”   张乔哀伤地抬眼看我,眼中罩着一层氤氲水色,迷人极了。   我无奈地望着她,心道:没办法,我也帮不了你,我连自己都帮不了,哪里还能顾得到别人?      晚上,叶砚应酬回来,坐在沙发上喝茶小憩之时,我在一旁忍不住偷眼看他。   他发现了,笑问:“怎么了?总鬼鬼祟祟看我干嘛?”   我轻咳一声,道:“也没发现你有什么特殊魅力嘛,怎么就能迷倒这么多女人?真是想不明白!”   他得意洋洋,“那自然是我有魅力了,我又迷住谁了?快说来听听。”   我看着他那嚣张轻狂相,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就故意打击他说:“嘁,我就没看出你的魅力何在!”   他顿时有点泄气,“确实,也就是你不把我放在眼里。”   我笑起来,觉得他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着实可爱。   这时,他的电话响了,有员工找他汇报个工作,他忙起身去卧室打开电脑查看文件。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暗想,这个人,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惹下了多少风流情债?   可是,说来奇怪,他以前不是一向对漂亮女人来者不拒的吗?怎么竟然不碰张乔?是不敢,还是,对她毕竟有些不一样的情怀?    56 56、(五十六) ...   距离我们的画展开幕没几天了,我日日待在家中整理自己的作品。   周五晚上,任蓝突然打电话给我。   我依然是心虚不已地接听。   “尤加。”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开心。   我有些诧异,她打电话给我时,很少会有这样愉悦的心情。   “哦,是我,任蓝。”我忙答。   “你在做什么?”   “在画画,过几天有个画展。”   “是吗?先提前祝贺你了。”她笑道,看来心情真的很不错。   “谢谢你。”我说着,侧耳倾听,心里隐隐有些失落,耳机里依然有那首歌在低唱。   “尤加,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她很欢欣。   “什么好消息?”我问。   “你要做阿姨了。”她笑着说。   我怔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转念一想,方才领悟,天哪,原来她怀孕了。   “真的么?你要当妈妈了!”我惊喜地问她。   “嗯,预产期在明年夏天,博明说孩子在国外出生的话会比较好,所以,我们打算下个月就动身,正好他的公司在那边有个项目,估计要住上个一年两年的,我就想着要告诉你一声,到了外面再给你打电话就没那么方便了。”她迭声道。   “无论如何,我祝贺你,任蓝。”我微笑着说。   “唉。”她幸福地叹口气,道,“本来我还犹豫,不想这么早要孩子,可是,当我看到超声波照片时,那小小的一个胚胎,心里激动极了,这才知道,原来做母亲真的是非常满足非常幸福的一件事。”   “是,所以,凡是愿意做母亲的女人都十分伟大。”   “尤加,谢谢你,这些年一直听我唠叨个不停,特别是我心情低落的时候,只有你,愿意倾听。不过,我告诉你啊,我想我终于走出来了,你知道么?我彻底忘记叶砚了,现在,他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有点温暖的回忆而已……”   我静静地听着,心中颇为她高兴。   终于,她能够忘记那段往事了,可以开始新的感情,新的人生。   结束了与任蓝的通话后,我不觉微笑起来。   命运多么有趣,任蓝解脱了,可我却接着走了她从前的路,继续那个飞鸟与鱼的故事。      画展开幕前一日,叶砚正巧要去上海出差。   走之前,他很抱歉地对我说:“尤尤,真对不起,我不能去参加你的画展开幕式了。”   我道:“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的个展,不过一个小联展而已。”   他揽住我,吻我的唇,“我会尽量压缩日程,争取早点回来,乖乖在家里等我,嗯?”   我笑,“知道了,不过,你别那么赶,要多注意休息。”   他也笑,“我会注意的,你自己也要小心些,有人敲门要问清楚再开,晚上要记得吃饭,不要睡得太晚,还有,少抽点烟……”   我禁不住推开他,“好了,这么啰嗦,简直像个老头子。”   他紧紧抱住我,将下巴放在我发上摩娑,“我本来就是老头子。”   我笑起来,“胡说八道,哪里有那么帅的老头?”   他再吻我一下,笑道:“好了,尤尤,我走了。”   他上了车,绝尘而去,我站在路边,想着他刚才的叮咛,那样温柔絮絮的唠叨,心里有一点淡淡的甜蜜。      画展如期开幕,张乔遵守约定,当真带了几个朋友前来捧场。   她看中了我最近新画的一幅姜花,粉紫色调的一张,尺寸不大。   她说:“尤加,这张我很喜欢,真漂亮,像梦一样。”   我道:“好,送给你。”   她惊讶地瞪大眼睛,“不,我会付钱给你的。”   我笑起来,“不用付钱,这张画算我送你的。”   “那怎么可以?”她坚持。   “没什么不可以的,你喜欢,就送给你。”   “可是,你不能因为有人喜欢,就随便送画吧?”她一脸讶异。   “当然不会,我之所以愿意送给你,那是因为,你是真的喜欢我的画,不像有的人,看中的只是其他一些东西,例如名气,投资价值等,凡是真心喜欢我的作品的人都被我视作知己,知已难遇,所以,我愿意送给你。”我笑着说。   “但,我还是应该付钱的,毕竟你们是靠这个生活的。”   “是靠这个生活,不过,没关系,一张小画而已,我还可以再画。这样吧,等我们撤展那天,你来拿好了。”   她有些不知所以,见我很固执,只好向我道了谢,跟朋友一起走了。   玲子走过来问我:“喂,干嘛这么傻?她那样一个名人,还能缺这点钱,白送给她,多不合算啊,怎么着也能卖个几千块吧。”   我叹口气,“唉,也不过就两三千块钱,再给画廊分一半走,到手所剩无几。”   “那也比白送强啊。”玲子不解。   我却只是笑而不答。   我当然不傻,可是,不知为何,我不想跟张乔之间形成一种买卖关系,一张小画,既然她喜欢,那就送她好了,反正我也送得起。   我能送给别人的,也不过就是自己画的画罢了,其他的,还能有什么呢?我自嘲地想。   更何况,除了她,也未必有人能够看得中。      果然,不出我所料,五天过去了,来我们这个画展看热闹的人多,真正买画的人却几乎没有,也就是玲子卖掉一张,三千元。   其他人的作品,完全无人问津。   我觉得扫兴,叶砚打电话来的时候,忍不住跟他抱怨,“怎么就没人欣赏我的画呢?”   他在电话那头低声地笑,“我欣赏啊!”   “你欣赏有什么用?”   “只要有我欣赏就足够了,好了,尤尤,别太沮丧,坚持画你喜欢的,不要在意能不能卖得出去,以后总会有机会的。”他安慰我。   “但愿吧。”我恹恹地道。      这日下午,我正在展厅里跟玲子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忽听得有人在身后唤我:“尤加。”   我回过身去,有些愕然,身后那人竟是傅严。   我慌忙跳起来,“呀,傅老师。”   他微笑着走过来,“今天有点空闲,过来看看你们的画展,没想到你正巧在这里。”   “是,因为是个商业展,没什么学术性,就没去邀请您。”我窘迫地解释着。   一转头,看见玲子脸上那种了然的笑容,更觉尴尬不已。   傅严倒是相当镇静,神态自若地由我陪同,在展厅里走了一圈。   我送他出门,他突然问我:“晚上有时间吗?我请你吃晚餐。”   “这,真不好意思,我晚上和朋友约好了。”我赶紧笑着推辞。   “哦,那是不巧,没关系,改天再请你。这样,我们去喝杯茶吧,我有点事情想跟你说。”他笑道。   我无法再推辞,只得点头同意。      跟着他到了隔壁的茶馆,坐下后,他点了壶普洱。   我坐在他对面,心中暗暗思索,究竟要不要向他提起《油画家》上那篇文章的事?可是,我怎么说呢?是说谢谢他?还是……算了算了,还是什么都不提吧。   他看着我,只是微笑,并不作声,然而他望向我的眼神,分明有些灼热。   我无奈,只能低下头佯装不知。   过了许久许久,我觉得别扭极了,非常渴望此时能有一个电话,让我找个借口告辞,可是,偏偏天不作美,手机始终静悄悄的。   他终于开口道:“尤加,好长时间没看见你了,你搬到哪里去了?”   我抬头笑道:“就在美院附近,跟朋友借的一个地方,暂时先用着。”   “哦,那倒是离我住的地方不远。”   “是。”   “上次的事,想跟你说声对不起,那天,我喝多了……”   我连忙道:“没关系,我已经忘记了。”   他凝视我片刻,忽道:“尤加,你愿意嫁给我吗?”   啊!一听这话,我简直震惊到极点,顾不及作何反应,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他不是在开玩笑吧,我心想。   他非常认真地说:“我说的是真心话,你可以考虑一下。”   “可是,您,没有结婚么?”我嗫嚅。   他笑,“当然结了,不过,已经离了。”   我又是一怔。   “我那次跟你说过,你很像我从前的恋人,非常像,不止是相貌,无论气质还是性格都几乎一模一样,她,也像你那般倔强,不管不顾,抬手就给我一个耳光……”他呵呵笑起来。   我却觉得难堪极了,简直无地自容。   他又道:“我们有过很愉快的一段时光,可惜,她在大二那年辍学走了,听说,出了国,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她,后来,也有人说,她其实不是出国,是生了场重病,已经去世了……”   我安静地听着,有点动容。   或许是因为他话语之间那种压抑不住的伤感。   “我和妻子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感情一直很淡,分居也快两年了,上个月,我们去办了手续,正式离了婚。所以,我想我现在是有资格向你求婚的,当然,我年纪大了些,你不过才二十六岁,可我已经四十岁了。但是,我会照顾你的,你相信我,我可以尽自己所能帮助你。”   ……   我沉默,然而心中感触良多。   我必须得承认,此刻,我很感激他,因为他给了一个女人最大的尊重。   只是,感激归感激,我却不能答应。   我不爱他,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57 57、(五十七) ...   或许是出于感动,当傅严提出要送我回去的时候,我并未拒绝。   我坐在他的车上,依旧沉默。   他也没再言语,安静地驾驶着车,可能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我心中暗想,其实他并不是个讨厌的人,对我没有逼迫,更没有威胁,如果答应了他,嫁给他,最起码生活会稳定下来,事业也会有所帮助,而且,日子久了,总能同他培养出感情来。   可是,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眼前不觉就浮现出叶砚的脸来,忽然便有些惭愧之意。   真是奇了,我又没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为何竟会感觉惭愧?我好笑地想。   像是在提醒我一般,我的手机适时地响起来。   我拿出一看,第一反应是,怎么会那么巧?简直跟演电影一样。   这个电话正是叶砚打来的。   我悄悄瞟了一眼傅严,他正转过头来,微笑地看着我。   我有点尴尬,伸手想按下拒听键。   傅严却道:“没关系,你接吧。”   我只好接听,低声地说:“喂,我是尤加。”   叶砚似乎怔了一下,才道:“尤尤,是我。”   “我知道。”我依然轻声答。   “你在哪里?”他问我。   “在外面,和一个老师在一起。”   “在画廊?”   “不是,刚从画廊出来。”   “哦,在吃饭?”   “没有。”   “什么时候回家?”   “过一会就回去了。”   “那我晚点再给你打吧。”   “好。”我说着,正想挂断电话,却又听到他温柔地悄声问我,“尤尤,想我了吗?”   我脸上一热,心里也随即跟着甜如蜜。可是,碍于有傅严在场,我不好说什么,只得轻轻“嗯”了一声。   他并不罢休,依然低笑着在话筒里追问:“真的?嗯……哪里想?”   那笑声和语气都无比暧昧,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诱惑。   这个人!我简直无语,懒得理他,然而却控制不住地心意缠绵起来。   我故作平静,收了电话,颇有几分惆怅,是啊,他出门已经整整一个礼拜了,我真的,想他了。   一转头,发现傅严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只好也朝他淡淡地笑了笑,他扭过头去,继续开车,并未说什么,我不禁松了口气。   真是累,也不知道那些喜欢脚踩两只船的人都是如何处理这种情况的?或者,应该问问叶砚,他最有经验,我带着醋意地想。   好在,很快就到了我住的小区,我坚持在门口下了车,向傅严道过谢,便朝大门里走去。   “尤加。”傅严在车上叫我一声。   我停住脚步,回头向他望去。   他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微笑着对我说:“我刚才的话,希望你再考虑一下,总之,我会一直等你的答复。”   听见这话,我有些微怔,刚才在茶馆里,我已经很坦白地表明了我的意思,委婉谢绝了他的好意,没想到他居然还会坚持。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向他笑一下,转身走了。      初秋的傍晚,微风吹在脸上,十分凉爽,我只顾低着头一直往前走,没走几步,却一不留神差点撞到别人身上。   我赶紧道歉,“真对不起,我没看清。”   那人轻声笑起来,笑声竟然十分熟悉,我抬头去看,不觉惊喜地睁大眼睛。   “啊,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还要再开几天会么?”我根本不管此时还在小区里,周围人来人往,一下子扑到他怀里,问他说。   “我想你了,每天都拼命压缩会议日程,终于处理完毕,就提前赶回来了。”他拥住我,在我耳边说。   “你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没一会,见你不在家,就出来找你。”   我靠在他胸前,将头埋在他怀中,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淡淡清香,感觉像是在做梦一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知痴痴地笑。   “走吧,赶快回家,想你了……”他低声说,揽着我往回走。      我是被他接电话的声音给吵醒的。   我懒洋洋地睁开眼,见他正靠在床头,一手揽着我,一手握着手机,面色不虞,虽然说话的声音不算太大,可是非常强硬,“……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绝对不会再有任何改变!”   ……   “好了,我不想多说,这些都与我无关,以后请不要再打扰我!”他说着,啪地挂了电话,阴沉着脸不再作声。   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看他的样子,似乎很生气。我很少看见他这样生气,除了上次我们吵架的时候。   或者,是他公司的事情?我惴惴地想。   这时,他发觉我已醒来,脸色稍缓,问我道:“醒了?”   我说:“嗯,怎么了?没什么事吧?”   他看看我,摇头道:“没事。”   我知他不想多说,便不再追问,起身去了浴室。   出来后,发现他依旧靠在那里,满腹心事。   我觉得浑身酸痛,又累又饿,可是见他这副神情,也不好意思提起。   我换了衣服,打算去厨房看看还有吃的没有,他在身后开口说:“尤尤,饿了是吗?”   “是啊,我午饭就没怎么吃,现在几点了?”   “快八点了。”   “我去煮点面吧,你想吃哪种口味的?”   “随便,你看着煮吧,我没什么胃口。”   “哦。”我转身看他,定是有令他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了,不然,他很少会没胃口的。   我没再说话,走去厨房煮面了。   等我端着两碗鸡丝面从厨房出来,发现他已经起来,正坐在餐桌前发呆。   我将一碗面放在他面前,又递上筷子和一杯水,自己也坐下吃着。   等我将自己那碗面几乎吃光的时候,发现他还一口未动,只是用筷子挑着几根面条,在那儿无聊地拨来拨去。   我叹口气,忍不住问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朝我看一眼,仍然摇头,“没事。”   我再叹了口气,将空碗收到厨房,然后,坐在沙发上翻看画册。   既然他不愿意跟我说,我再问也没用。   他一直沉默地坐在餐桌旁,对着那碗早就冷掉的面,一声不吭。   屋里十分寂静,寂静到有些令人窒息,我默然坐了半晌,心里极不舒服,抽了支烟,却无任何好转,反而更觉郁闷。   于是,我站起来,走到门前,想去楼下透透气。   还在换鞋之际,他突然问我:“你去哪儿?”声音竟十分冷漠,与适才判若两人。   我怔了一下,才说:“不去哪儿,到楼下随便走走。”   “有人在楼下等你,是吗?”他冷冷道。   “你!”我猛地回过头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应该知道,傍晚是谁送你回来的?”   我心头一震,脑子“嗡”地一声闷响,原来他看见傅严送我回来了!   可是,他这个人,也太有城府了!刚才居然对此事一个字都不提,分明早有不满,还能跟我柔情蜜意地缠绵半天,直忍到现在才发作。   实在太可怕了!他怎么会如此阴郁?   我呆呆地看着他,这一刻,连愤怒都忘记了。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神冰冷傲慢,脸上有明显的不悦之情。   我忽然发觉眼前的这人十分陌生,他不像是我深爱着的那个男人,更不像是那个抱住我说“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剩下你了”的男人。   我其实应该发作的,以我的脾气,哪里能够忍受他这样无谓的挑衅?   可是,也不知为何,我竟然一点也怒不起来,只是轻轻叹息一声,伸手拧开门锁,想要出门而去。   他却冲了过来,用力按住我的手,阻止我开门。   我没说话,怔在原处不动。   他忽然自身后紧紧抱住了我,将头埋在我的颈上,口里喃喃道:“尤尤,我错了,你别走……”   他的语气十分黯然,还带着一股不明所以的低落和消沉,我心里一软,禁不住返身轻轻搂住他的腰。   他揽我入怀,一边吻我的头发,一边低声说:“尤尤,是我不好,我又在胡说了,我嫉妒他,我怕我会失去你,我很害怕……你别生我的气,不要离开我。”   这话说得是那般忧伤,我只觉内心乱成一片,眼前逐渐模糊起来,哪里还有什么气可生?      临睡前,他的情绪似乎好了一些,捧着本书,靠在床头看着。   我洗过澡,从浴室出来,见他看得入神,随口问道:“在看什么书?”   他抬头冲我一笑,说:“《水浒》,看着玩的。”   “哦,这书是我的吧,你从哪儿翻出来的?”   “就在外面书柜里。对了,是谁送你的,看你还挺爱惜的,居然还包了书皮。”   “还能有谁?我父亲。”我淡淡道。   “是吗?很多年前的事了吧,这版本好像挺早的。”他惊奇地问。   “嗯,上小学那会,那时候学校里要求看课外读物,他就给我买了这本书。”我不觉感慨起来,“从小到大,他就给我买过这一本书,所以,我很珍惜。”   叶砚迅速看我一眼,神色似乎颇为怪异。   我没在意,只是笑道:“其实我不爱看《水浒》,比红楼梦差远了。”   他笑着说:“我觉得还好啊,我小时候很喜欢看。”   “这是本男人书,尽是打打杀杀,虽然豪气冲天,却没什么意思。而且,我跟你说啊,施耐庵这人肯定被女人伤害过,你瞧,他笔下就没一个像样的女人,不是潘金莲那种,就是孙二娘那样,还有,翻遍整本书,连一丁点爱情也找不到,书里的男人,要么不近女色,要么就是西门庆那种花花大少。所以啊,这施老头肯定不相信爱情,估计就没爱过什么人……”   我正侃侃而谈,却见叶砚停止翻书,怔在那里出神。   “怎么了?”我问他。   “啊。”他反应过来,“没什么,你继续说,我在听你讲话。”   “与原书相比,我倒是更喜欢以前看的,很早时候改编的《水浒》电视剧,尤其是武松血溅鸳鸯楼那一集,书上写的完全是无辜滥杀,可是电视里却让他和张都监的养女产生了感情,最后,那养女为了不连累他,跳楼自杀,武松在楼下伸手去接,那一幕,让我至今记忆犹深,真是太令人感动了。那才叫艺术,才有美感,你想想看,一个男人,再是勇猛无前,一生中也总会遇到一个真爱的女人,不然,实在有背人性。怎么可能像老施写的那样,水浒一百零八将,都只知吃喝打杀,兄弟情长,那岂不是一群同性恋患者了?”   我越说越激动,他却越听越发愣。   过了半晌,他突然问我:“对了,尤尤,傅严今天找你干嘛?”   我一怔,朝他看过去。   他正凝视着我,面色平静,眼神澄澈,不像是在生气。   我本想随便找个借口糊弄过去,可是,也不知怎地,一冲动,竟然脱口而出,坦白告诉他道:“他来找我,是想向我求婚。”   叶砚闻言一呆,身子僵在那里,目光也即刻暗淡下来。   我知他心意,却也只能装作没看见,若无其事地拿了刚才洗澡时换下的衣服走出卧室。   等我洗过衣服,晾好,又收拾完厨房,重回卧室时,发现他已经熄了床头的壁灯,躺下了。   我不语,也跟着熄灯上床。   我们谁也不说一句话,都只是安静地躺着。   我不知道他睡着没有,反正我头脑十分清醒,并无半点睡意。   过了许久许久,就在我渐渐开始有些困意的时候,突然听见他在身侧幽幽问道:“那你答应他了吗?”   我愣了愣,方才明白他问的是什么,于是,淡淡地答:“我说我要考虑几天。”   他听后,不再作声。   我也不作声,闭上眼睛,没一会便进入梦乡。    58 58、(五十八) ...   第二日清晨,我醒来时,发觉他不在我身边。   侧耳听听,浴室里很安静,没有水声,我便下了床,转过屏风,走到客厅,发现他坐在阳台的摇椅上,一动不动,正望着窗外沉思。   我很少见到他这种沉思的状态,他一向都是笑嬉嬉的,即使是在我面前,也总显出心情很好的样子,戏谑调侃,无半点正经。更令我诧异的是,他居然在抽烟,举在身前的那只手里夹了根燃着的烟,有一股淡淡的轻烟正袅袅升起,直至头顶,又在晨光中逐渐散去。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抽烟,那天从罗姐处回来,虽然屋内烟头遍地,但是我未亲眼目睹,体会不到什么异样之情。不像此刻,他独坐抽烟的侧影,竟令我感觉凄凉。   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吧?可是,会是什么事情呢,竟然能让他如此反常?我在心中猜想。   我没惊动他,轻悄悄地转回卧房,去浴室洗漱后,又换了外出的衣服,打算去画廊转一圈。   我在客厅里换鞋的时候,他听到了动静,在阳台上问我:“尤尤,你要出去?”   我没抬头,“是啊,我想去画廊看看。”   “不是过几天才撤展吗?”   “嗯,我就是去看看,今天周末,说不定会有人来买画呢。”   “你不吃早餐了吗?”   “我去外面吃。”   他没再言语。   我也没言语,开门走了出去。      画廊其实没那么早开门,我在外面转了几圈,又跑到麦当劳吃了顿早餐,灌下一大杯滚烫的咖啡,然后才往画廊走去。   上午看画的人很少,玲子她们也都有事没来,我正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对着墙上的画发呆,忽然手机响了起来。   我低头查看,却见是叶砚打来的。   他说:“尤尤,我在外面,你出来一下。”   我扭头向外瞧去,果然,路边停了他那辆黑色卡宴。   “好的。”我道。   我走过去,他从里面打开车门,我上了车,坐下,又顺手关上车门。   他侧头望我,我也转头去看他,他昨夜肯定没睡好,脸色很难看,疲惫不堪,眼窝深陷,嘴唇干裂。   见我看他,他朝我微微一笑,但是,眉头仍然紧皱,目光中也带着明显的焦灼和犹疑,那种脆弱的感觉,竟比前次我们吵架时还要令我揪心。   我问他:“你吃早饭了吗?”   他摇头,“我不饿,不想吃。”   我正想说话,他却伸出手,握住我的手,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尤尤,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我说。   “去了你就知道了。”他答。   他将车往郊外驶去,过了很久,驶到一个十分幽静的所在。   是一处二层楼的独栋别墅,依山傍水,面积不大,然而景致情调俱佳,有点像江南老宅。   他在门口停下车,对我说:“到了,下车吧。”   我跟着他走进门去,只见院子里种着很多花花草草,像是有人时时打理,生机勃勃,长得很好。   他从身上摸出钥匙,打开两扇沉重的木门,屋内空无一人,收拾得很干净,只是,有种凄清阴冷的感觉。   我站在客厅里左顾右盼,装修得很简洁大方,全无半点奢华。   沙发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张巨幅油画,我走过去细看,有点讶然,这正是他当年的毕业创作。   我回头寻他,他正在身后默不作声地凝视我。   “你这张画,不是留校了吗?”我问他。   “没留,我没同意。”他说。   “这是,你以前住的地方?”我疑惑。   “是,我来北京后置办的第一个家,父亲去世之前,一直住在这里。”   “哦。”   “我从小是父亲带大的,我们俩一直相依为命,他非常疼我,一个男人,独自带大孩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很爱他。就像你说过,你是为了母亲而活的一样,其实我这么多年来,也是在为他而活,他是我全部的依靠。所以,他去世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相当茫然,不知道今后要做什么,怎么活下去……”   我看着壁桌上的一张旧照片,照片上是个气度儒雅笑容温和的青年男子,长得很漂亮,但那种漂亮却是相当内敛的,不嚣张,没有威胁性。   他也走过来,和我一起盯着那张照片,“这就是我父亲,这张是他年轻时候的照片,他不喜欢拍照,也没留下几张照片,他最喜欢这张,所以我找人翻拍放大,一直放在这里。”   “你长得不像你父亲。”我轻声说。   “是,大家都这么说,我没有他漂亮。”   “也不是,你们是两种不同的漂亮。”   “他是个才子,琴棋书画无所不精,然而时运不济,一生落魄,最后只能在一所乡村中学教书,靠那点薪水拉扯着我,日子过得很艰难,所以,我为何要去经商,也是想让他能过得好一点。他在这座房子里其实并没住多久,一开始他说自己还没退休,不愿意离开学校,后来,确诊后,他过来陪我住了大半年,到最后那几个月,他还是要求回家乡,我拗不过他,只好从命。自他去世后,我很少再回这里来,只有钟点工偶尔过来收拾一下,整理花草什么的,院子里那些花,也都是父亲生前种的,他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只是,不适合这个时代。”   我突然想起母亲,心中不禁有些落寞的情绪。   “他这一生,过得极其坎坷,尤其是在情感上,很不顺心,虽然他从来不说,但是我知道,他始终忘不掉我母亲……自她走后,他一直独身,而且,日日借着烟酒消愁。我从小看着他这样,心里难过,却帮不了他,便跟自己说,长大以后,绝不碰烟酒,因为沉溺于那些东西,完全没有任何用处。他最终也是伤在这个上面,过度的烟酒,再加上心伤,等到确诊的时候,已经是肺癌晚期了,我想了多少办法,托人到美国去买最新的抗癌药,却也无济于事。我知道,其实是他自己没有求生的欲望,这么多年,他始终忘不掉我母亲,活着或者也仅仅是为了我,但是如今我长大了,他也就不再想活了。”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问他:“你母亲,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他一怔,突然不耐烦地回我一句:“我什么时候说她去世了?”   “啊!”我张口结舌,窘迫地说,“她没去世么?对不起,我不知道。”   他神色黯然,“没关系。”   我不敢再插嘴,安静地等他开口。   “她没去世,不仅没去世,还生活很好。”他语带讥讽。   我静静听着。   “她与我父亲是同事,她长得很漂亮,我没见过她,我还在襁褓中,她就抛下我走了,所以,我对她没有任何印象,但是自小我就听别人讲,她长得很漂亮,人人都说,我像她,所以,有一段时间,我非常痛恨自己的长相,我觉得父亲这一生过得都非常痛苦,再是想忘记她,可是,一看见我,估计也很难忘记了。他从没跟我提过他们从前的事,但是我想他一定很爱她,一定。从我懂事起,就几乎没见他笑过,她像是把他所有的希望和快乐全都带走了。我恨她,因为她实在太狠心,竟然那样毫不留情地就跟着别的男人走了,扔下新婚两年的丈夫,扔下刚出生的孩子。只因为,她嫌弃他,嫌他太穷,嫌他没有能力……”   他说得很慢,声音低沉,然而却透露出难以掩饰的悲痛。   “我一直很恨她,在我们那个小地方,她的抛夫别子,离家出走是一件天大的笑话,从小,我就因为她受到别人的歧视与嘲笑,她实在太自私,我无法理解,她也是一个女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怎么可以这么自私?所以,我才会发誓,长大后绝不爱上任何女人,绝不结婚,因为女人实在太可怕!”   我呆呆地望着他,心中震惊,原来是这样!   “我长得像她,或者性格也像她,没有父亲那样斯文谦逊,我自小便狂妄不羁,无法无天,不满足于安定的生活,我下海经商不只是为了能让父亲生活得好些,更多的也是因为她,她当年爱上了有钱的男人,我就想,不就是钱吗?我倒要看看有什么了不起,我一定要让自己变成有钱人!是,我成功了,我让自己变成了有钱人,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我依然挽救不了父亲,也挽救不了我自己。父亲去世后,那些日子,我几乎要崩溃,我不知道我还要不要再活下去,后来,我想起了她,我居然又咬牙挺住了,是啊,我想,她还活得好好的呢,凭什么我要去死,凭什么要让我们父子俩生活得那样悲惨?”   “尤尤,你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吧?居然靠着对她的恨过了这么些年,其实就连我自己也奇怪,明明是恨她,可是,却又那么在意她。”   他问我,目光茫然,嗓音嘶哑,带着深深的忧伤。   我没说话,只是轻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指冰凉,没有了从前的温暖。   “我跟一个又一个的女孩交往,几乎来者不拒,而且,全部都是漂亮女孩,我一个都不爱,但是我愿意让她们爱上我,我很冷酷很残忍地看着她们为我哭,为我笑,尤其是当我跟她们说分手的时候,她们脸上那种悲痛绝望的表情甚至会让我有种快意,我知道自己这种心理完全不对,简直是一种变态,可是,我没办法,我自己也控制不住。”   说着,他居然笑了起来,那笑容十分惨淡,让人心酸。   “她毁了父亲的一生,也毁了我的一生,这么多年以来,我心里除了仇恨,没再有别的东西,我努力想要忘记她带给我的阴影,可是,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她的力量太大,我只能恨,已经爱不起来了。”   我听到这里,只觉得泪盈于睫,他眼中那股无法压抑的痛苦更是令我心疼不已。   “我原以为,她永远都不会再来找我们,她也确实是这样做的,这些年,杳无音讯。父亲去世时,我通知了很多亲戚,但是她也没有露过面,听说她一直在上海,过得很不错,生活富足。当时我就想,老天有时候也会做错事的,明明负心的是她,明明是她对不起父亲,为什么,竟然有着不一样的结局?”   他停下来,静默了片刻,才又道:“我没想到,她居然又回来了,而且,托人找到了我,说想见见我。”   我一惊,不由握紧了他的手。   他抬眼看我,“她也生病了,说是撑不了几年了,打算去国外治病,然后就不再回来了,临走前希望见我一面。传话来的人对我说,她后来没再生育,我是她唯一的孩子……我觉得荒唐,这么多年,她想都没想过我,突然就说要见我,她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所以,我当然拒绝了,一开始,我并没在意,只当这事从没发生,可是,也不知怎地,后来,那边一次次打电话过来,我虽然总是拒绝,心里居然有了种焦虑,矛盾极了。那天晚上,我还在上海的时候,突然梦见了父亲,自他去世后,我还是第一次梦见他,具体我也记不得了,就感觉他似乎在责怪我,让我别总是生活在仇恨中,那样永远都得不到幸福……我醒来后心里非常难过……尤尤,你说,他说的对吗?我是不是不应该再生活在仇恨中了?”   他抓着我的手,迭声发问,眼睛紧紧盯着我,目光中竟然全是信任与依赖。   我望着他的眼睛,只觉心中有种震憾般的感动,我不禁微笑,片刻后,才开口道:“你愿意听听我的想法吗?”   他点头。   我说:“其实你也知道一些,我母亲去世那时,我隐约也跟你提过些家里的情况。我父亲,他是一个对家庭极不负责的男人,他没能力,又不愿意努力,一辈子也没赚过几个钱,挣的那一点工资,还不够他自己在外面吃喝玩乐的,家里的开销,多年来全靠母亲微薄的薪水惨淡维持。所以一进大学,我就开始四处做家教打工赚钱,为了帮母亲解决负担。”   说到这里,我发觉他将我的手抓得更紧了,我也紧紧地握着他,继续讲述。   “可是,我永远记得那年,他去省城出差,顺路去学校看我,带我出去吃了顿饭,临走还塞给我点钱。那晚,我送他到公交车站,两人默默地走着,路上几乎没有一句交谈。然后,车来了,他也赶紧随着人群往车上挤,一边还偷空回头向我笑了一下。   当时人很多,他夹在中间,被挤得东倒西歪的,我站在后面看着他,他那瘦削的身影,以及那个略带谦卑的笑容都让我非常难过,我的眼泪都掉了下来。   其实我应该恨他的,恨他的无能,他的自私和不负责任,可是,不知为何,在那一刻,我心里却充满了凄凉的悲悯,居然连一丝仇恨也没有。   就是这样,我再恨他,他也还是我的父亲,这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事实,我的身上流着他的血液,我的眼睛长得与他一模一样,我那一头倔强的天然卷发,更是得自于他的遗传……   其实,这些年,我跟他也很少来往,他每次找我,除了要钱就没别的事了,连母亲去世,他都没来。那天,你不是接了他的电话么,你知道他找我做什么吗?”   “什么?”   “他居然会说,让我把母亲以前住的那个小房子给他,很可笑吧?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正是因为他,我才一直不太相信感情,不相信男人,总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负责任的男人,他们都是自私的,而且,到了最后,受伤的也总是女人。”   他听了,有些沉默。   “那天,我挂了他的电话,跟自己说,以后,这个人再有什么事找我,我也不会管他了。但是,尽管这样说,我想,如果他真的需要我的帮助,我是不会视若无睹的。如果也有这么一天,他想再见我最后一面,我再恨他,也会去见的,不管怎样,他都是我的父亲,一个给了我血脉的男人。”   他继续沉默不语。   “仇恨有时的确会摧毁一个人,我也恨过,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毕竟,我们都是凡人,不可能心中无恨,不 58、(五十八) ...   可能对伤害我们的人无动于衷。但是,我还是坚信,除了恨,世上应该还有爱。我相信真爱,尽管很多时候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但我还是相信。”   我说完了想说的话,不再吭声。   过了半晌,他突然伸手抱住了我,将头埋在我的发间,一动不动地依偎了很久。   我搂着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胸前,只觉得心里十分安详平静。    59 59、(五十九) ...   许久之后,他在我耳畔轻轻说了一句:“尤尤……我饿了。”   我忍俊不禁,“活该,谁叫你不吃早餐的?我陪你去吃点东西吧。”   他仍然紧紧拥着我,“不,我想吃你煮的面。”   “好,我煮给你吃。”   吃过面,他带我在附近转了转,我夸赞周围风景很美,他说:“可惜离城太远,上班不方便,不然我们就可以住在这里了。”   我开玩笑,“那就等你退休以后再过来住吧。”   他笑道:“不,退休后我才不要住在北京,我喜欢南方,要非常温馨的地方,城市不要大,生活要悠闲,风景要美丽,气候要舒适,然后,一定要住在海边,要能够……”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这个意思吗?”我接下去。   “是,不只春暖花开,最好四季如春,我讨厌冬天,风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还是夏天更好。”   “可是,冬天也有冬天的好啊,像北京的冬天,可以窝在家里晒太阳看书,窗外寒风呼啸,屋内却温暖如春,这种强烈的对比我也很喜欢。”我反驳。   “是啊,冬天也好。只要能跟你在一起,什么季节都很好。”他俯身轻吻我一下,笑道。   我不语,心中却无比甜蜜。   后来,我们又回到院子里,我弯腰侍弄花草,他坐在一张小竹椅上默不作声地看着。   片刻,他唤我:“尤尤。”   “嗯。”我抬头向他瞧去。   他望着我,没说话,脸上带着个若有所思的神情。   “怎么了?”我问。   “尤尤,我想,我要再努力几年,争取多赚点钱,然后,然后我就不再做生意了,我们去南方,找个海滨小城住下来,开一家小旅馆,你说好不好?”   我怔住,随即笑答:“好啊,不过我不要开小旅馆,我喜欢茶馆。”   他眼神温柔,看着我微笑,“茶馆不容易赚到钱,喜欢喝茶的人太少,要么,还是开个餐馆吧。”   我斜他一眼,“就你最好吃,才会想到开餐馆。”   他笑意更浓,“干嘛只说我,你难道不好吃么?”   “所以说,我们不能开餐馆,不然,等客人来了,会发现没东西吃的。”   “为什么?”   “因为全被我们俩吃光了。”我笑起来。   他一呆,也跟着大笑起来。      下午,我们坐在一楼的露台上,泡了壶茶,闲话家常。   聊着聊着,我忽然发现里侧的墙上挂了支洞箫,不禁奇道:“咦,这是谁的?”   他朝那看一眼,淡淡地说:“我的。”   “你还会吹这个啊?”我诧异。   “我会的东西多了呢。”他笑。   “我不信。”   “不信?那我就吹给你听听。”   他伸手摘下那支箫来,调了几下音,低低地吹起来。   我只觉得耳畔似有天籁响起,他果真吹得极好,那箫声凄婉低回,幽深悲凉,让人禁不住想要落泪。   吹了半支曲子后,他停住,问我:“如何?”   “好是极好,只是太悲凉了些。”   “箫本来就偏悲凉,适合月下独奏。”   “不好,会引来鬼的。”   他笑起来,“尤尤,你可真逗,不说引来仙女,倒说引来鬼。”   “这是什么曲子?”   “《长门怨》。”   “《长门怨》?是司马相如写的那个《长门赋》改的吗?”   “嗯。这支曲子是我父亲生前最常吹奏的。”他的声音里有无限寂寥。   我黯然,只觉一些淡淡的悲伤在心头涌起。   一转眼,却见他神色迷惘,我便打起精神,故意笑问他:“除了这个,你还会什么乐器?不要告诉我,你也是钢琴十级啊!”   他缓过神来,对我微微一笑,“谁是钢琴十级?”   “还能有谁?以前学校里那些音乐系的女孩呗。”   “我没弹过钢琴,会吹笛子,古琴也会一些,其实我并不精通音乐,都是跟着父亲随便学的。”   “不过你很有天赋,刚才那支曲子就吹得极为动人。”   “是啊,我的确有这方面的天赋,父亲擅长音律,而且,她,也是学音乐的。”   “哦。”我怔了怔,方才明白他的意思。是这样,难怪他以前总是招惹音乐系的女孩呢。   “还有呢?会不会现代一点的?”我问他。   “会弹吉他。”   我眼睛亮起来,“对啊,以前就听说,你吉他弹得不错,可惜我从没听过。”   “你听谁说的?”   “很多人都说,特别是,女生。”我故意把女生两个字咬得很重。   他笑起来,双眼闪出晶光,问我:“怎么?又吃醋了。”   我撇嘴,“才没有呢。”   他凑近我,吻我面颊,一边说:“别生气,以后我只弹给你一人听。”   我笑起来,“还以后呢,以前我也没听过啊。”   他也笑,点头道:“是哦。那好,你等着,我这就弹给你听。”   他起身去了楼上,没多久,果真拿了把吉他下来了。   试过音,他开始弹起来,音调悠长缠绵,我觉得疑惑,因为那首曲子听上去很熟悉。   却听到他轻声在唱:   “怎么会迷上你,我在问自己,我什么都能放弃,居然今天难离去。你并不美丽,但是你可爱至极,哎呀灰姑娘,我的灰姑娘……我总在伤你的心,我总是很残忍,我让你别当真,因为我不敢相信……也许你不曾想到我的心会疼,如果这是梦,我愿长醉不愿醒。我曾经忍耐,我如此等待,也许在等你到来……”   他深深凝视我,眼中荡漾着温柔到极点的光芒,我呆呆地看着他,这一刹那,才真正明白了他对我的情意。   他一定是爱我的,尽管他从来不曾对我说起。   正值午后,初秋的阳光洒在我们身上,他穿了件式样简单的灰色长袖衬衫,蓝色仔裤,斜依在浅棕色的藤椅上,手抱吉他,姿态沉稳,神情洒脱,在金色的阳光中望去,他的眼睛深遂,他的唇角含笑,他的面孔有些熠熠生辉。在他身侧,是一棵低矮的紫薇树,这个时节,紫薇花还未谢落,一团团粉紫的碎花在枝头绽放,偶尔,一阵风吹来,会有些花瓣随风飘落,落在他的肩头,又辗转散落到地上。   我凝望着这个让我深爱的男人,一时有点恍惚,觉得眼前这一幕实在太过美好,美好得不真实了,竟像是在梦里一般。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我心里突然生出些淡淡的哀伤。   一首歌唱罢,他停下来,抱着吉他,对我笑而不语。   我收神,亦微笑着轻轻鼓掌。   “好听吗?”他问我。   “好听,比郑钧唱得还好听。”   “喜欢吗?”   “喜欢,我喜欢你唱歌时的声音。”   “那我以后经常唱给你听。”   “好啊,不过,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这首歌你唱给几个人听过?”我故意坏笑着问。   他微怔,随之大急,放下手里的吉他,扑过来,将我揽在怀中,“尤尤,我发誓,这首歌从未唱给任何人听过,真的,除了你。”   我瞧着他急赤白眼的样子,觉得有趣,禁不住伏在他胸前闷声笑起来。   他吻着我的发辫,低声道:“尤尤,你的头发是自来卷吧?”   “是啊,一点也不好,很难打理。”   “我喜欢,不过,听说自来卷的人脾气不好呢。”   “对,我脾气本来就不好,你可要小心点。”   “没关系,我脾气也不好,你也要小心点。”   我没答,只是紧紧地依着他。   过了一会,我自他怀中起身,叫他的名字,“叶砚。”   “怎么了?”   “我想向你坦白一件事。”   “什么事?还要坦白?这么严重!”他笑。   “你别笑,我就是想告诉你,昨天,我没答应傅严的求婚,当时就拒绝了,而且,也根本没对他说,我要考虑几天。”   他低头看我一眼,面带深意,“就这个啊,我早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他说着,揽住我,灼热的吻落在我的眼睛上,再自嘴唇辗转至锁骨。      傍晚,我们驾车回城,途中,我望着车窗外的沉沉暮蔼,静默不语。   他侧身问我:“尤尤,是不是累了?”   我抬眼向他微笑,“不累。”   “那,饿了?”   “嗯,有点。”   “等会想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   “我随你,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他温柔地说。   “好,我先想一想。”   “不着急,慢慢想,还要过一会才能进城呢。”   “嗯。”   “闭上眼睛睡一会吧,到了我再叫你。”   “好。”   我确实有些累了,便听话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没多会,我朦朦胧胧似乎睡着了,却突然间听到他一声急呼,“尤尤,抱紧头。”   我还没反应过来,耳边就传来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接着,我只觉得车子一震,身体猛地向前一倾,要不是系着安全带,估计头就撞到车窗上了。   我迅速睁开眼,发现我们的车歪斜着停在路边,前方,有一辆巨大的载重货车正对着我们,两车紧贴在一起,车头之间的距离不足一毫米。   我立刻明白过来,原来我们撞车了!   赶紧转头向他看去,他也正望着我,一脸惊惧。   “尤尤,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我们不约而同问道,然后又都后怕地摇摇头。   这时候,对面货车的司机也慌张地跑下车来,我们后面也有车在鸣笛,路上顿时乱作一片。   叶砚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一边对我说:“我们先下车,你在路边待着别动,我叫公司的司机过来,先把你接回去。”   我说:“不,我要跟你在一起。”   “先下车再说。”   我下了车,站在路边等着,叶砚在不停地打电话,打给交警,打给保险公司,又打给公司的司机。   片刻之后,有警车呜呜着赶到,叶砚和货车司机上前汇报情况,我站在路边,茫然地看着,心中只觉庆幸,只差那么一点点,不然,可真是来世再见了。   没一会,有一个中年警察走了过来,到我们车前查看情况,叶砚仍在远处打电话,不知在跟什么人交涉。   我只顾站在车旁发呆,一时还未从适才的惊险中醒过神来。   突然,那中年警察看我一眼,问道:“丫头,刚才是你坐在副驾驶上的?”   我怔怔地冲他点点头。   他又朝叶砚瞟上一眼,“那是你男朋友?”   我又点点头。   他俯□去,仔细看了番车头,口里啧啧连声:“丫头,你这男朋友对你够不错的啊!”   他这话有点不明所以,我便随口接了句,“你怎么知道?”   他直起身来,“我怎么知道?看见没有,车头向哪里歪着,向右边,显然刚才撞车的瞬间,他把方向盘往右打了。”   “哦。”我看着他指的地方,仍旧不明白,“什么意思?”   他怪异地盯着我,“什么意思?意思就是,如果刚才撞得厉害了,他会死,而你却不会,因为那一瞬间,他在舍命保你,知道不?”   我心中震惊,却仍然傻傻地摇头。   “两辆车相撞的时候,通常司机的本能是向左打方向盘,那样撞击面会是副驾驶座,这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所以一般才会说,副驾驶是最危险的座位。可是从你们这车的现场情况看,刚才,他分明是向右猛打了几把方向盘,让自己与对车相撞,关键时刻,他把生的机会留给了你。知道吗?幸亏对面那货车也及时刹住闸了,不然,那可真是……”   这番话让我完全惊呆了,我回想起叶砚刚才的那声急呼,“尤尤,抱紧头。”不觉热泪盈眶。我抬眼看向远处,他正背对我站着,右手拿着手机,左手握拳,依然在打电话,我看着看着,发现自己眼睛越来越模糊,我也越来越看不清他了。      不知道那个唠叨的中年警察大叔是何时走的,我只知道我们在路边等了很久很久,等到天都黑透了,最后,情况才处理完毕,公司的司机开着另外的车过来 ,将我们接了回去。   回到画室以后,我无意中在门厅的镜子里瞥见自己的脸色,不禁吓了一跳,面容苍白,无半点血色。   叶砚去厨房倒了杯热水给我,柔声安慰我说:“尤尤,吓到了吧,没事,下次我会注意的,其实我开车一向很小心的,刚才主要是那辆货车转弯转得太急,那个司机也承认是自己走神了……”   我没等他说完,放下手中的杯子,突然用力抱住他。   他愕然,随即也紧紧拥住了我。   我抱着他,一句话没说,心里在想,这就是我找了一生一世的男人!感谢老天,让我遇到了他,感谢老天,让我爱上了他。    60 60、(六十) ...   我们撤展那天,叶砚非要过来帮忙不可。   我莞尔:“我可不敢劳动你啊,堂堂叶总,居然来帮我做长工,怎么敢当?”   他极认真地说:“尤尤,只要你愿意,我永远做你的长工。”   我故意沉吟,“嗯,我可没钱付给你。”   “我不要工钱,免费的。”他笑。   “咦,这么傻的长工,谁敢要?”我也笑。   在展厅里,我跟玲子她们相互开玩笑,自嘲这次又是赔本赚吆喝,一无所获,叶砚立在一旁安静地听着,望着我温柔地微笑。   玲子抽空将我扯到一边,表情暧昧地问我:“喂,老实交待,谁?”   我大方地答:“男朋友。”   “是吗?”她疑惑地朝他看几眼,“很不错啊,什么时候认识的?”   我想了想,“很久很久了,好像上辈子就认识了。”   她白我一眼,“发神经吧,看来真是在恋爱了。”   我大声笑起来,把玲子吓了一跳。   我没在意,我很想笑,因为我觉得很快乐,一种如释重负的快乐。   能够这样坦然告诉别人,我爱的那个人是我的男朋友,原来竟是这样快乐的一件事。      当我正踩着高凳,努力踮起脚,想将墙上的画取下时,突然听见有人在身后娇声唤我:“尤加。”   我转身向下一看,咦,是张乔,估计是来拿那张画的。   我还没来得及跳下来,先笑着招呼她:“你好,张乔。”   “我来拿那张画,我记得上次你说是今天撤展的,对吧?”   “对,是今天。在那里,我已经帮你包好了,等下拿给你。”   “好的,谢谢你,不过,我想了想,觉得我还是应该付给你钱,这样拿走多不好。”她说,表情诚恳。   “真不用,说好是送给你的。”我也很认真地答。   她望着我,笑容灿烂,还想再坚持。   正在这时,叶砚抱着几张画,从里侧的展厅出来了,见到她,先是怔了一下,然后便若无其事地笑着走过来。   “呀,叶砚!你怎么也在这里?”张乔看见他,眼睛迅速亮了一下,随之又有些疑惑地问。   但听叶砚说道:“尤尤今天撤展,我来帮忙,你呢?怎么有空过来?今天没上节目吗?”   听他这样一说,张乔的脸色似乎瞬间僵了一下。   我觉得很不好意思,还没想好作何反应,叶砚却又冲我嚷起来,“尤尤,你爬那么高干嘛?我不是说了让我来弄吗?赶快下来,一会摔着怎么办?”   说着,他伸出手,不容分说将我拉了下来,然后自己跳上凳子,去取那两张画。   我无奈,只得赶紧过去将那张早已包装好的画拿给张乔。   她接过画,神色怪异,深深看我一眼,又朝我淡淡一笑,转身就走了。   我望着她的背影,忽然间感觉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歉疚。      回去的路上,叶砚问我:“尤尤,张乔来做什么?”   “哦,上次她来看画展时看中一张姜花,我答应送她,让她今天过来取的。”   “哪张?”   “粉紫色调的那张。”   “哦,那张画得不错,她还挺有眼光的。”   “是,她是真心喜欢我的画,很难得。”   “不过,你送给她可真是亏了,她很有钱的,为何不卖给她呢?”   “好容易碰到个知己,还谈钱,俗不俗啊?”我横他一眼。   “好,好,是我太俗了。”他禁不住笑。   我却突然想起来一事,问他说:“哎,我问你件事,你可要老实回答。”   他笑,“你问的事,我哪件不是老实回答的?”   我没理他,“我问你啊,你不是一向都对漂亮女孩来者不拒的吗……”   他插嘴,“以前!”   “好,以前。你以前一向都对漂亮女孩来者不拒,怎么独独对张乔不理不睬的呢?”   他朝我看一眼,“你真想知道原因?”   “当然。”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说真的,我不敢惹张乔,关键是因为,我不敢。她家里很有背景,父亲在金融界任要职,她大哥也是非同一般的人物,我去年因为做一个项目,辗转托人才认识了他,这一年多来,关系处得还不错,但也就是不错而已,也没到多熟的程度。你想想,我得有多大的胆子,敢去碰张乔啊,除非真想娶她,不然她这人还真不能招惹。”   “哦,原来你也有不敢做的事啊!”   “那是,我不过就是个平常人,又不是孙猴子,天不怕地不怕的。”   “可是,张乔很喜欢你的。”   “我知道,小女孩,家境好,长得又漂亮,被宠坏了,到哪儿都一堆男人围着她转,乍一见我这样,不怎么待见她的,就以为自己喜欢上我了,其实,哪跟哪的事啊?我平常都很少跟她接触的。”   “那,如果她愿意嫁给你,你娶不娶她呢?”   “她怎么可能嫁给我?”   “我是说如果。”   “当然不娶。”   “为什么?”   “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再说,我还得娶你呢,哪有空去娶别人啊?”   “我可没说要嫁给你。”   “你会嫁的!你不嫁我还能嫁谁?”   “嘁,真自恋。”   “你又不是第一次知道我自恋。”   “懒得理你。”我扭过头去。   他非常得意地大笑起来。      将画送回家中,叶砚去了公司,我则在家里反复欣赏自己的作品,别看我总说叶砚自恋,其实我也是个相当自恋的人,就像此刻,左瞧右瞧,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画得不错,只是,可惜,为何碰不到个知己呢?   晚上,叶砚为了安慰我那颗受伤的心,特意带我去吃了顿美餐。   正在大快朵颐之时,却忽然一抬头,发觉对面一桌的几个人里,赫然有傅严在座。   我脸上一热,不免在心中哀叹,今天是怎么了,先是张乔,接着又是傅严,一个接一个的,这也太巧了点吧。   正在踌躇要不要跟他打个招呼,叶砚已经注意到我的神情。   他奇怪地问:“尤尤,你怎么了?脸红红的,太热?”   我支吾,“哦,没事,不热。”   他看我一眼,递过一杯冰果汁,“喝点凉的吧。”   “好,谢谢。”   “干嘛那么客气,上午帮你搬画也没听你说声谢,这会倒谢起来了。”他调侃我。   我向他瞪一眼,不做声,闷头吃菜。   再抬眼时,却见傅严也正朝我看来,神色间似乎颇为惊诧。   我只好冲他礼貌地笑笑。   他怔一下,也微笑着向我点点头。   叶砚见状,也不禁扭过头看了两眼,然后又转头问我:“谁啊?你认识?”   我无奈地看着他,“傅严。”   “是吗?”他顿时来了兴致,又赶紧掉头去瞧,“哪一个?”   “穿黑衬衫的那个。”   “哦……气质还不错吧,非常儒雅啊!”他拖长音,别有深意地说。   我没理他,只顾喝果汁。   “可惜,年纪大了点,也没有我帅。”他还在那喋喋不休。   “帅又不能当饭吃。”我故意打击他。   “是不能当饭吃,我也没拿这个当饭吃啊,我另外有赚钱的途径,而且还赚得不少。”他依旧笑嘻嘻。   “俗气!”我愤愤道。   “尤尤,你今天可是第二次骂我俗了啊,怎么,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跟了我这个浑身铜臭的商人了?”   “你说呢?”我斜他一眼。   他伸出手,握住我,温柔地笑起来,“你当然不会后悔,对么?”   “知道还问!”我也不由地笑起来。   傅严他们结束得早,路过我们桌子时,他略微停顿一下,我立刻站起来,向他招呼:“傅老师,真巧。”   他笑一笑,“是啊,真巧。听说你们的画展结束了?”   “是,上午就撤了。”   “下次展览打算什么时候做?”   “还没想好。”我老实答。   “要做还是做个展,效果会比较好。”   “是,我也这样考虑,只是现在画还不够多。”我恭敬地说。   这时,他似乎是无意中将目光投向我对面的叶砚。   我们谈话的时候,叶砚一直安静地坐着,脸上保持得体的微笑。   我连忙介绍:“叶砚,这是傅老师。傅老师,这是我的男朋友,叶砚。”   叶砚已经礼貌地站起身,客气地向傅严点头致意。   傅严却愣了一下,显然我的话让他十分意外,他目光复杂地朝我看来,我假装不知,依然微笑着。   他只好应付地与叶砚握了下手,然后又看我一眼,转身离去。   我坐下来,轻抚胸口,呼出一口气。   叶砚却带笑打量我,“怎么了,紧张成这样?”   “是啊,生怕得罪了他,不过,估计,我已经得罪他了。”我笑着说。   “得罪就得罪呗,有什么可怕的?”   “本来就混得不好,再把他给得罪了,路就更不好走了。”我叹息。   “没事,反正以后有我养着你。”   我给他一个白眼,没好气地说:“算了吧,谁不知道靠男人养的下场,我要有自己的事业。”   “没问题,都依你,总之,我无条件支持你的艺术事业,这样行了吧?”他微笑着说。   “这还差不多。”我笑起来,心中漾起一层暖意。      画展撤后,我沮丧两天,又振作精神开始新的创作。   叶砚最近很忙,天天早出晚归的,隔几天还要出趟差,他总是对我说:“尤尤,真抱歉,最近事情特别多,我打算再接两个新项目,抽不出时间来陪你了。”   我当然很体贴地说:“没关系,我知道,你要注意身体。”   随即,我们彼此理解地相视一笑,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的心情,我只觉得我自己,像是一颗心,终于尘埃落地。      日复一日,转眼,又近月余。   这天,我忽然接到了阿汤的电话,她说要约我喝茶,见面后再详谈。   我略微有些诧异,她不是应该在法国么?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们约在以前常去的一家茶馆。   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坐在里面等我了。   我快步朝她走去,“嗨,阿汤。”   她抬头向我微笑。   我愣了愣,几个月不见,她瘦了许多,神情也显得十分憔悴,与从前光彩照人的模样相比,竟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我在她对面坐下来,她倒了杯茶递给我。   我接过,心中暗想,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正在瞎琢磨呢,听到她开口说:“尤加,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我一怔,道别?道什么别?   “我辞职了,过几天就去法国,不再回来了,以后,可能很难再和你见面了,所以,走之前,约你出来坐坐。”   我惊讶万分,“为什么要辞职呢?难道你在法国找到更好的工作了?”   “不。”她摇头,“我离婚了,想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离婚了!为什么?”我觉得难以置信。   在我眼里,阿汤和她的爱人简直就是神仙眷属,一对璧人。他们也会离婚?!   她叹口气,“不瞒你说,我们感情其实还好,但是,结婚至今我一直不能生育,去医院看过不知多少次,也没什么办法,他父母思想非常传统,他又是三代单传,说什么也不能允许无后,因而,我们只能离婚。”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觉得简直是匪夷所思,像在听一个三十年前的故事。   “我无法再面对从前的一切,想了很久,还是决定辞职,去法国定居,换个新的环境可能情绪慢慢会好起来。”   我忍不住问了句:“一定要离婚么?不能想点别的办法,比如领养一个?或者,再去看看医生?”   她冲我凄凉一笑,“没用的,尤加,你还没结婚,你不懂。婚姻与爱情不同,它绝对不只是两个人的事情,牵扯太多,太复杂,各种关系都必须顾及才行。像他们那样的家庭,怎么能允许领养孩子?这些年,我都不知道看过多少医生了,从最专业的生殖中心到江湖郎中,各种方法全试过,可是,没用,我是真的无法再生育了。”   她这样一说,我模糊想起,有一次,跟她出去写生,在弘福寺,她当时一下子烧了几千元钱的香,非常虔诚地跪拜半天,有人开玩笑,问她求什么那样心诚,她只是笑而不答。   如今看来,应该正是为了此事。   我心里忽觉悲凉,原来,爱情当真是那般脆弱,原来,有情人即便是成了眷属,也终究过不了神仙日子。   她又说:“其实他也并不是一定要离婚,但我实在受不住这种折磨了,我爱他,不想看着他痛苦,因为,他痛苦我就会更痛苦,所以,我放了手,给他解脱,也给自己一个解脱……”   我望着面前泫然欲泣的阿汤,忽然间明白一个道理,生在这个世上,没有谁是完全幸运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幸。   最后,她告诉我,厦门美协组织了一次名家写生活动,邀请了她,可是,她马上就出国,无法前往,因此将请柬给我,如果我有时间,可以过去看看。   我说,“那怎么好,邀请的是你,我去能行吗?再说,我也不是名家。”   她说:“没关系,这是一次自由行,对方出费用,时间和方式你自己安排,我已经送给主办方两幅作品了,你替我去完全没关系,他们要的也不过是作品而已。你要是有空就去瞧瞧,只当散心了,还能画几张画,那里我前年去过一次,风景还不错。”   跟阿汤分手后,我一个人寂寥地往家走去,只觉这秋日艳阳竟然十分惨淡。      晚上,叶砚应酬未归,我在阳台上独坐,夜色阑珊,伤感如水般袭来。   叶砚回来时,我还坐在那里抽烟,他走过来,俯□,柔声问我:“怎么了?尤尤,心情不好?”   我不想将坏情绪传给他,赶紧抬头笑道:“没有,只是,刚才去见了个朋友,她要出国,不免有点离别的惆怅罢了。”   “哦,要去哪里?”   “法国。”   “下次有时间,我也带你去法国看看,好不好?”他说。   “好啊。”我答。   “对了,尤尤,我后天要去趟杭州,可能得待上个十来天,你自己在家里,可以吗 60、(六十) ...   ?不然,也跟我一起去杭州吧。”   “去杭州?做什么?开会?”   “不是,我准备做个新项目。”   “算了,你肯定很忙,我去还不够给你添乱的。”   “添乱倒也不至于,只是,忙是一定的,就怕没时间陪你。”他说着,在我身边挤坐下来,伸手揽住我。   “我还是不和你一起去了,你安心忙你的事情吧,我一个人没事的,都习惯了。没认识你之前,还不都是独来独往的?”   “我知道,可是,现在不是不一样了么?一想到要十几天见不着你,我觉得自己真会疯掉的。”他说着,在我脸上轻吻几下。   “那么,我就跟你去吧。”我笑道。   “好,不过,条件太艰苦了。”   “没关系,还能比写生时艰苦?”   “那倒是。”   一说到写生,我突然想起阿汤说的那件事,赶紧起身,从包里拿出那张请柬,递给叶砚瞧。   我说:“这是阿汤走时留下的,说让我过去散散心,你说,我要不要去?”   他仔细看了半天,“你去吧,机会难得。正好,我最近也没时间陪你,干脆出去画几张画也不错。”   “好吧,那我就趁你出差的时候去一趟,反正七八天也就回来了。”   “嗯。”他应着,揽紧我,没作声。   我也不作声,依偎着他,望着窗外的夜色,享受这难得的温馨一刻。       61 61、(六十一) ...   我在厦门待了整整九天才回来,我喜欢这个海边城市,那里,是与北京完全不一样的风景,安静平和,温馨宜人,四季如春,与世无争。   所以,等叶砚从杭州回来,我开始对他讲述厦门的好处。   我讲得口干舌躁,他听得饶有兴味,最后,他笑着说:“尤尤,既然你这么喜欢那里,不然,我们以后就去厦门住吧,在海边找个房子,行吗?”   我眼睛闪亮,“行啊,我喜欢那个地方。特别是一个叫林厝的小渔村,风景美极了,如果我们在那里开个小旅馆,倒真是很棒。”   “好,那就定下了,将来就去那里。放心,要不了几年了,我这次接了个大项目,应该能赚些钱。”   “可是,跟开旅馆相比,你会不会觉得做生意赚钱更有意思呢?”我问他。   “不会,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那些事,成天算计来算计去的,头都疼,以前,没办法,是不得不做,现在有了你,想法就不一样了,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做什么都好。”   我听了这话,心中幸福,不由地微笑起来。   “对了,我这次在厦门遇到一个很值得认识的男人,我们挺谈得来的,他人真的很好,性格温和,笑容和煦,而且,最巧的是,他的名字居然就叫何煦,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静默片刻,我忽然又开口说。   他扬起眉,颇有深意地看着我。   我没有理会,继续说:“他画工笔花鸟,画得不错,有一种典雅灵动的趣味,丝毫不落俗套,我觉得吧,他身上最令人钦佩之处,是他那种平和至极的心态,跟他聊上一会,那可真是,胜读十年书。若是能够嫁给那样的男人,我想,一定会很幸福的,而且,是一种平淡且持久的幸福……”   说到这里,我偷眼看他,他居然面色平静,眼中隐含着笑意。   见我瞧他,他笑起来,“怎么停了?继续说,我想听听看,那人究竟好在哪里?”   我不出声。   他伸手揉我的头发,“真有那么好?比我还好?”   我讪讪,“不是,我就是感觉他跟天晨很合适,都画工笔,专业对口,气质也十分相配。”   他说:“哦,讲了半天,原来你是想做媒啊。”   我笑着点头。   他却道:“做媒不是件容易的事,有时候,两个人看着相配,实际上并不一定合适,而且,很多时候,人和人能不能走在一起,是要看缘份的。”   他这话说得有几分惆怅,我也禁不住暗自感慨,是啊,缘份,多么虚无缥缈的东西,然而神奇得很,它就是能够左右人的命运。      这日,张乔突然找我。   我犹豫再三,还是接了她的电话。   她倒是依然热情,像是那天并没看出什么端倪,或者,完全不在意。   她笑着说:“尤加,今天下午有时间吗?”   我说:“哦,有。”   “太好了,我想去选几件礼服,你色彩感觉好,帮我参考一下,行吗?”   “好,在哪里?”   “我来接你吧,地方有点远。”   “那好吧。”   她带我去了郊外的一处别墅,非常奢华的一个地方。   很大的庭院里停满各式名车,已经令人震憾,待到进入别墅之内,更是光彩缤纷,美女云集,满室衣香鬓影,竟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这才知道原来果真是有所谓上流社会之称的。   张乔轻声对我说:“这里是间私人作坊,叫玫瑰坊,专门订制礼服,老板娘自己设计,自己制作,她眼光独特,做工也好,所以,生意特别好,很多明星都到这里来订做礼服,我们电视台的主持人也经常过来。你瞧,这里的装修也全是她自己设计的,很有品味吧。”   我看着眼前这一切,巨大的水晶吊灯,旋转的金色楼梯,香艳的壁纸,富丽堂皇的彩色地毯,以及大堂正中那只栩栩如生的金钱豹标本,不禁有点头晕目眩手足无措的感觉。   我跟在张乔后面,看她娴熟地与人点头笑谈,然后便有几个年轻女孩殷勤地过来招呼,带我们去了楼上。   楼上是包间,我们去的那间面积极大,铺了厚厚的地毯,整面墙的穿衣镜,贵妃榻,一架中式屏风隔了个极隐密的试衣室。   张乔俏生生地立在那里,自有人服侍她换上一件又一件礼服。   估计她是这里的常客,连老板娘都亲自过来招呼她,叫人拿出最新款的礼服供她挑选。   说实话,那些礼服确实漂亮,无论中式西式,一律全是及地长裙,一层层柔媚轻纱配上凌罗绸缎,色彩或艳丽或淡雅,或镶嵌珍珠,或钉满珠片,随手一抖,闪闪发光,令人眼花缭乱。   我站远一点,看着她换装出来,不禁暗自赞叹,美人就是美人,再配上华服,明亮耀目,恍如神仙妃子。   她很信赖我的眼光,每试一件,都要笑问我:“尤加,这件如何?”   我并不懂这些,只能凭借自己那点专业的绘画感觉给以分析评价,当然,最后我总要真心地加上一句,“其实你穿哪件都很漂亮。”   左挑右选折腾了大半天,我都快要累瘫了,却见她还兴致勃勃,不免感慨,原来美女并不好做,尤其是似她这种职业的美女。   终于,她选定了几件礼服,让人包了起来。   我在一边等着她,她换好衣服,过来问我:“尤加,你要不要选一件,她家礼服做得不错,下次有画展时也可以穿。”   我听见这话,哑然失笑,我?算了吧,我这种人哪里会需要穿礼服?!   赶紧推辞:“不,我用不着这些。”   她也没再勉强,这时,老板娘走过来说:“张小姐,还是按老规矩,给你送到家里?”   她笑着点头,又道:“对了,这次的账单不用送给我,你送到这个地方去,找叶总签收就行。”   她随口说了个地名,我心里突地跳了一下,再是不懂叶砚生意上的事,总还知道他公司的名字,张乔说的,正是叶砚的公司。   我朝她看去,她虽然在对老板娘说话,目光却向着我,带着洞悉一切的微笑。   我便也笑而不语,这才明白,她今日叫我出来的真正缘由是什么。   出得门后,她说:“尤加,你去哪里?我送你过去。”   “我想去美院一趟,你把我放在门口就好。”   “好。”   她自己开一辆色彩艳丽的小跑车,途中,她问我:“你自己不开车?”   我老实答:“我不会,没学过。”   “在北京,自己开车,更方便点。”   “是,不过,我平常总在家里待着,不常出来,也用不上车。”   “你那张画,我已经挂在书房了,人人看了都说好,跟我家的装修很搭,真的要谢谢你。”   “别客气,你喜欢就好,对我们画画的人来说,有人真心欣赏我们的画,那才应该说谢谢呢。”   “尤加,你有没有发现,我们在很多地方,品味很一致,就像刚才,你说好看的那几件衣服,也都是我最满意的。”她笑着说。   “是,我也有这种感觉。”我也笑答,心里不知为何却想起叶砚来了,只觉有趣,果然,我们品味一致,连喜欢的男人都一样。      晚上,叶砚回来后,我笑着问他:“你知道玫瑰坊吗?”   他皱起眉头,“玫瑰坊?那是什么地方?卖花的?”   我依旧笑吟吟,“别装了,真不知道?”   他诧异,“为何要装?我真不知道。”   “哦,那你没收到账单?”   “什么账单?”   “让你付礼服钱的账单啊。”   他这才明白过来,看着我,面上似有愧意,“尤尤,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我装傻。   他凑近我,握住我的手,小心翼翼地问:“尤尤……不高兴了?”   我笑着摇头。   他仍然不放心地盯着我。   我只好开口说:“我真的没有不高兴,不过,我愿意听听你的解释。”   他很紧张地对我研究一番,见我不像是在生气,脸上的表情这才松懈下来,笑道:“前两天,我要应酬一个大客户,在吃饭时正好碰见张乔,她主动过来帮着敬酒,对方正巧是她的粉丝,为此还受宠若惊的,我们那个合同也谈得很顺利,我向她道谢,她跟我说,谢倒罢了,不如赞助她几件礼服吧。我答应了,让她自己去选,然后把账单送到公司来,由我签收。不过,我到现在还没收到账单,可能还没送来吧。就是这样,真的,你相信我。”   我对他绽开一个微笑,“我相信你。”   他还有些不放心,追问:“真的,你不生气?”   “当然不生气,我没那么小气。”我笑着说。   我没有撒谎,我是真的相信他,我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我怎么可能不相信他呢?如果一个男人,为了你,连命都可以不要,你还会不信任他吗?你还会怀疑他说的话吗?   “可是,尤尤,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他纳罕。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自然会知道。”我调侃。   “是她跟你说的?”他有些不置信。   “是啊,她请我帮忙挑选礼服,我才知道,哦,原来这些礼服是你送她的。”   他惭愧,“尤尤,是我不好,我应该早点告诉你这件事。”   我抚摸他面颊,“没关系,你不说自有不说的道理,我相信你,正如你相信我一样。”   他拥住我,“尤尤,谢谢你。”   “不用谢,但是,我觉得有点抱歉,因为,我不像张乔那样有能力,帮不了你什么。”   “不,你已经给我太多了,没有你,我根本没有力量去做这些事情,尤尤,是你,让我重新有了生活的勇气。”他温柔地说。   我不答,只是抱紧了他,依在他胸前,轻轻数着他的心跳,也不知为何,如今,我是那样珍惜与他在一起的时刻,每一分,每一秒。    62 62、(六十二) ...   接下来的日子,叶砚忽然变得非常忙,简直忙得焦头烂额。   我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他生意上的事情很少告诉我,我只知道他回家越来越晚,有好几次他答应回来吃饭,可是我做好晚餐,左等右等也不见他,到最后,我实在困极,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朦胧中似乎感觉他开门进来,将我抱到床上,嘴里还咕哝着:“尤尤,你怎么睡在沙发上,当心着凉……”然而等到我清晨醒来,却发现身旁并无他的影子,昨晚的事,竟像在做梦一般。   渐渐的,他甚至整夜不归,出差的次数也日渐增多。   他一开始还抱歉地给我打电话解释,后来,连电话也顾不得打了。   我虽然天天待在家里,却也仿佛很久没看见他了,我感觉不对劲,再忙也不至于会忙成这样,显然,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发生了。   我心里清楚,他是绝不会移情别恋的,那么,定然是公司出了什么事情。      这天晚上,我特意喝了壶浓茶,坐在客厅,一边抽烟一边等他回来。   半夜两点,他还是没有任何踪影,我看着手机,心中犹豫,他这时候会在哪里?在公司加班,还是陪客户?他今晚还回不回来?要不要打个电话给他?   可是,我很少在他工作的时候打扰他,他本来已经够操心,够焦虑的了,接了我的电话,还要再分心应对,岂不是更麻烦?   何况,我也帮不了他,一点点都帮不上。   想到这里,我有点难过,或者,我并不是最适合他的良伴,他需要的,应该是张乔那种女人,即便不靠家庭背景,单是自身,也能够给他许多实质性的帮助。过去敬几杯酒,跟客户笑谈片刻,就能让他轻松签下一笔大生意,哪像我,除了花他的钱,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我惆怅地叹口气,又抽出一支烟来点燃。   爱情,爱情真的对人有帮助吗?与残酷的现实相比,爱情这两个字是多么虚弱无力,当你面临窘境的时候,仅有爱情就够了吗?   我正在沉思,忽然听得门响,赶紧跳起来,向门口跑去。   果然,正是他回来了。   他看见我,怔一下,说:“这么晚了,尤尤,你怎么还不睡?”   我不答,只是仰头仔细打量他。   不过几天,他竟然瘦了许多,在门厅昏暗的灯光下看着,他面容憔悴,脸色疲惫不堪,下巴上满是胡茬,头发长了,也没顾得上去修理,眼窝深陷,眼睛里泛着血丝,身上,有着很复杂的气味,烟味,酒味,混合着莫名其妙的腌臜异味。我最喜欢的那种淡淡的须后水清香早已消失殆尽。   我一阵心疼,他向来是个自恋的人,对仪表最在意,不容得自己有丝毫惫态,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再是无知,我也清楚,一定是出事了。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他又问我,声音嘶哑,但语气依旧温柔无比。   我对他笑一笑,“没事,我不困,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我炖了冰糖银耳,给你盛一点,好吗?”   说着,我转身想向厨房走去,他扯住了我的手,“不用了,尤尤,我吃不下。”   “少吃一点点,是去火的。”我转头看着他干裂的嘴唇,坚持说。   “真的不用了,我没什么胃口,你给我,倒杯水吧。”他握着我的手,面带歉意地看着我。   我只得作罢,去帮他倒了杯蜂蜜水。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将杯子递给他,轻声问。   他喝了几口水,然后说:“没事,尤尤,别担心,就是太忙了,等忙过这一阵就好了。”   我盯着他,他神情淡定,正望着我温柔地微笑。   我无法再问下去,他一定怕我担心,不想让我知道太多。   可是,直觉告诉我,事情绝不像他说得那样简单,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   他喝过水,胡乱冲了个澡,就一头倒在床上睡着了。   我坐在床边,看着他孩子般的睡容,心里一直在猜想,会是什么事情呢?会有多么严重呢?      第二日下午,我在小区附近一家书店闲逛,忽然听到有人叫我:“尤加姐。”   我转头一看,十分意外,真巧,那人竟是小陈。   “小陈,你好啊,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一直都在上海么?”我笑问他。   “我调回北京来了,我们上海办事处撤掉了。”他答。   我怔了一下,“为什么撤掉?”   他看看我,“你不知道啊,最近我们公司资金紧张,叶总为了做杭州那个项目,把上海办事处以及深圳分公司全撤了,说是要压缩开支。”   我摇头,“我不知道,是什么项目,要花很多钱吗?”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我在公司只负责行政,但是听其他同事说,叶总这次对这个项目非常紧张,吃住几乎都在那里。而且,最近好像资金上出了点问题,说是,项目将面临停工的危险,叶总这些天一直在忙着筹钱……”   我脸色苍白地听着这些,联想起他最近的疲惫和晚归,心如刀割。   回来后,我开了电脑,在网上拼命地搜索财经类新闻。   可是,我例来对做生意一无所知,能找到的资讯也实在有限,查了半天,只知道最近因为金融危机的缘故,房地产市场也受到沉重打击,上海等地都纷纷引发了退房热潮,新浪首页有个大标题,叫“房地产市场遭受百年一遇的雪灾”,这句话让我忍不住揪心半晌。   我回忆起他前些天的话,“尤尤,我打算再努力几年,好好赚点钱,然后就不再做生意了,我们去南方,找个海滨小城……好不好?”   还有,他那晚很高兴地对我说:“放心,要不了几年了,我这次接了个大项目,应该能赚些钱……”   他都是为了我,才会落入如今这种局面,这让我情何以堪?      我抽了包烟,坐在阳台上想了很久,然后给张乔打了个电话,约她在上次那家咖啡馆见面。   她如约而至,落座后,很直截了当地问我:“尤加,你今天找我,是为了叶砚的事吧?”   我也很坦率地说:“是的,我想你应该知道些情况。”   她注视我片刻,轻轻叹气,“叶砚这次,真是遇到大麻烦了。”   我心一紧,不由问道:“有多严重?”   她想了想,直言道:“如果弄不好的话,会有牢狱之灾,而且,不只是一年半年……”   我震惊,只觉世界瞬间完全静默,我甚至听不见她接下来的话,双手颤抖,浑身都在冒冷汗。   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继续听她说道:“……他看中了杭州郊区的一块地,坚持要买下来,修一个度假村,可是,那块地本来就有些法律纠纷,当时,我哥哥提过反对意见,但是他很自信,不听劝,而且,也不知怎么回事,他好像很着急,想多赚点钱似的。我哥以前就说过,叶砚这人,聪明是聪明,可惜还是艺术气质太重,不适合做生意。结果,那个项目果真有了麻烦,拆迁就出了问题,接着,现在房地产又开始滑落,他那个项目根本进行不下去了,资金欠缺,眼下,正值全球金融危机,他到哪里去弄钱?”   我微弱地插了句,“那,不做那个项目不行吗?”   她神色古怪地看我一眼,“你可真是个艺术家啊,做生意,不是想停就能停的,像他现在这种情况,就无法停下……如果没有资金补上,他可真是麻烦大了。”   我黯然,“那他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她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仿佛在可怜我同情我,有一种惋惜,还带点自嘲,“没办法,没有人能帮他。”   “你,可以帮他想想办法吗?”我努力向她挤出一个笑容。   “我?不瞒你说,我为此确实去求过我哥哥,可是他说,这么大一个窟窿,哪个傻子肯往里填?要是自己家的人,那是没法子,拼死也得相帮,朋友嘛,那还是算了,如今这种时候,人人只求自保,谁肯惹火上身?”   她这话说得很冷酷,却也相当现实。   我听后,没有反应,只知呆呆地望着她。   她当真是个美女,面容娇美如花,眼睛像湖水般清澈。   不知为何,透过眼前的她,我仿佛看见叶砚沮丧地走向囚车的情景,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忽然想起,曾经,有哪书上写过,“生活永远比小说更戏剧化”,到了此时才知,果然是这样。   原来,不只是言情小说里才狗血泛滥,原来,人生处处充满狗血。   我们就这样坐在那里,彼此注视,相互打量,谁也不再说话。   沉默了一会,她先开口道:“其实,我也去找过叶砚……可是,你猜他跟我说什么?”   我茫然地摇摇头。   “他居然说,坐牢就坐牢,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我不吭声。   她想了想,又说:“没想到他会那样爱你,我真是很意外……”   我无法再听下去了,是的,他爱我,这一点我早就知道。   他究竟有多爱我?没有人会比我更清楚。   我知道我也爱他,我到底有多爱他,也只有我自己才明白。   然而,再是相爱,又能如何呢?终究抵不过命运的一个转折。   从咖啡馆出来后,我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回家的,只觉得一颗心,竟像是木了大半截。   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凄凉的了,你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受苦,然而你却无能为力,一点也帮不到他。    63 63、(六十三) ...   过了两天,下午,叶砚忽然打电话回来。   他说:“尤尤,在做什么?”   我答:“在看画册。”   “晚上在家里吃饭好吗?我想吃你做的菜了。”   “好,我这就去买菜,你想吃什么?”   “只要是你做的,我都爱吃。”他温柔地答。   听见这话,我的眼泪几乎要掉落,但我仍旧笑道:“好的,那我做好饭等你,你早点回来。”   我飞快地出去买菜,又飞快地做出几道他平常最爱吃的菜,然后,布置好餐桌等他归来。   他果然回来得很早,我刚将碗筷放好,就听到他在楼下按铃。   我打开门,先看见一大捧姜花,熟悉的清香扑面而来。   我说:“真漂亮,现在还有姜花卖吗?”   他说:“有,那家花店会定期从南方空运来一批。”   我微笑着接过花,“谢谢,我很喜欢。”   他也抱歉地笑,“尤尤,最近太忙,很久没给你买花了。”   “没关系,我理解。”   我们坐下来,准备开始晚餐。   他看看餐桌,先夸赞道:“真好,色香味俱全,而且,都是我最爱吃的。”   我递给他筷子,他接过来,想了下,忽然笑着说:“尤尤,家里有没有酒?”   我一怔,他是从不喝酒的,今天居然会问我有没有酒!   “有一瓶红酒,还是上次你带回来的,说是别人送你的,可以吗?”   “可以,你去拿吧,忽然很想喝点酒,你陪我喝,好吗?”   “好。”我答,起身去将那瓶酒找了出来,用开瓶器启开木塞,又倒进两只玻璃杯里。   “家里没有红酒杯,就先用这个凑合一下吧。”我说。   “没关系,这样就很好了,来,我们先喝一杯,尝尝味道如何。”   他说着,举起杯子抿了一口。   我望着他,“怎样?”   他皱皱眉,“还行吧,就那样。说真的,我也不知道红酒应该什么味道。”   我笑起来,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我觉得味道还不错,比我以前喝得要好,也难怪,这可是正宗的法国波尔多葡萄酒呢。”   “是吗?那我们就多喝一点。”他又喝了一大口。   “好啊,先提醒你,我酒量不错的,你要是喝醉了,可别怪我。”   “行,没问题。”他笑起来。   话是这样说,可惜我们俩都不是酒鬼,直待饭菜吃完,那瓶酒还剩下大半。   “怎么办?就这样放着太浪费了。”我看着它,遗憾地说。   “那就再喝点吧。”他道。   “没菜了,比起喝酒,我们似乎更爱吃菜。”我笑。   “主要是,你做的菜太好吃了。”他也笑。   “嗯,这话我爱听。最喜欢人家夸我菜做得好了,比说我画得好还让我开心。”   “为什么?”   “我喜欢做菜啊,有一种成就感。”   “那,以后我们开的餐馆就让你来主厨,好不好?”   “不好,我只愿意做给你一人吃。”   他不作声,只是望着我,我也望着他,这一瞬间,我们相互凝视,恨不能融化在对方的目光中。      收拾好碗碟后,我将那瓶红酒拿到茶几上,又去翻出包咸干花生,对他说:“用花生配吧。”   话一出口,不禁笑出声来。   “笑什么?”他问我。   “没什么,就是觉得好笑,人家都是用奶酪配红酒,我们倒好,来个土洋结合。”   “土洋结合有什么不好?这是别有情致。”他笑道。   他揽着我,在沙发上坐下来,我依在他怀中,将双脚盘起,只觉得浑身舒适,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与他相互依偎了,寻常百姓的幸福,也不是人人都可以享受的。   或许他也有这种感触,所以一时之间我们都没说话,室内一片沉寂。   过了一会,他先开口道:“尤尤,我明天还得出趟差。”   “好……去杭州?”   “不是,去广州,看看能不能找点以前的关系,再拉点资金过来。”   “哦,要去很久吗?”   “说不好,顺利的话,两三天就回来,不顺的话,可能要待上一阵。”   “那你自己多注意,我等下帮你收拾行李。”   “不用收拾,公司有我出差用的箱子,里面什么都有。”   “好,我知道了。”   “对了,尤尤,你的户口是在老家吗?”   “是,怎么了?”   “户口本在这里吗?”   “在,一直都带着的。”   “尤尤,我这次……遇到点麻烦,问题估计有点严重,不过,你别担心,应该能挺过去的。但是,以防万一,我得先把一些事情提前处理一下。”   我一惊,抬头望他,刚想说话,他却用目光阻止了我,“你别着急,先听我说,我自己名下目前有三套房子,你都见过。那个别墅,我得卖掉,因为要把剩下两个的贷款还上,反正那地方也太远,过去住也不方便,另外这两个,我打算过户给你,我已经跟小陈交待过了,就是上次在医院陪你的那小孩,他人还是很实在的,让他过两天就陪你去办手续。”   “可是……”我急起来,忍不住打断他。   “尤尤,先让我把话说完,咱们现在住的这间画室无论位置还是面积都很合适,估计住个十个八年也没多大问题,那套小房子,就是我原先住的,虽然面积不大,但地段好,非常容易出租,实在不行,你可以把它租出去,每月的租金应付生活一点问题也没有,这样,才能安下心来画画,你也别总想着没人买画的事,从事艺术,有时候就是要能够耐得住寂寞,着急不得……”   我的心一点一点向下沉去,掉入无底深渊。他这种样子,竟像是在交待后事一般,我很清楚,正如张乔所说,他这次遇到的绝对是个大麻烦。   我安静地听着,等他说完,我强忍住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仰头朝他微笑,“怎么?听你这意思,莫非是在向我求婚?”   他一怔,也随即笑道:“是啊,是在向你求婚,尤尤,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沉吟,“愿意是愿意,不过,你得先答应我几件事。”   “怎么又要我答应你几件事?”他有点沮丧,看来是想起上回的事了。   我笑,“这次只有三件事,你放心。”   “好吧,你说。”   “第一,我要你答应我,以后不许给别的女人改画!”   “没问题,我答应。”   “第二,不许再唱那首《灰姑娘》给别的女人听,无论是谁!”   “好,除了你,谁也不唱。”   “第三,我要你答应我,永远做一个识时务者!”   “尤尤,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狐疑地问。   “没什么意思,我就是想让你记住这一点,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半闲居吃饭那晚,我曾经调侃你是识时务的人吗?”   “记得啊。”   “那就永远识时务下去吧,识时务者为俊杰。在这个社会,想做一个不识时务的人,简直太难了,你瞧,就连我,那时不也识了时务,答应你的资助了么?”   “尤尤!我们说好以后再不提这事的。”   “不提就不提,不过,我要你先答应我,否则我不会嫁给你。”   “好,我答应。”   “那就可以了,我们接着喝酒吧。”   我给他倒了一杯,自己也捧着杯子喝起来,正宗的法国红酒,味道香冽,入口却依然有着除不去的苦涩。或者,是我自己心苦,喝什么都会觉得苦吧。      喝着喝着,就在我们几乎要将那瓶酒喝得见底之时,他忽然轻声笑起来。   我抬头看他,他平常从不喝酒,此刻居然有些醉意醺然,愈发显出深遂的黑眼睛闪亮诱人。   “有什么有趣的事么?”我问。   “尤尤,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他说。   “当然可以啊,什么问题?”   “你是……从何时起开始喜欢我的?以前,总对我不理不睬,看我的目光,也像是在看仇人一样,我老在心里纳闷,我没做错什么啊?”   我笑,“何时开始喜欢你?我也说不清楚,或者,是你给我送蛋糕那晚。”   “那,哪天起爱上我的呢?”   “嗯。”我故意想了半天,“是你给我唱《灰姑娘》的时候吧。”   “不会吧。”他的表情非常失望,“这么晚!太不公平了,我爱上你的时候,你根本还没爱上我。”   “哦,那你老实交待,你是哪天开始爱上我的?”   他嗫嚅,脸上的表情居然有些羞涩。   我托着腮,笑眯眯地望着他。   他沉默了片刻,又喝了一大口酒,才像下了决心似的,终于开口说:“尤尤,坦白地讲,其实,我以前在学校时就很喜欢你,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怎么就会莫名其妙地被你吸引。自从新生入学时起,我就开始注意你,那时候,你还是一个小姑娘,卷头发,黑眼睛,圆圆的脸蛋还带着婴儿肥,并不漂亮,可是走在任蓝的身边,却有种说不出的生动……”   我打断他,“走在任蓝身边,哦,你注意到我不会是因为任蓝吧?”   他看着我,“当然不是,但那会儿,你常常跟她在一起,所以我才这样说。”   我侧头回想一番,禁不住笑了。   他接着说:“那时候,你走路总是低着头,面无表情,像在梦中一样,根本不注意周围发生的事,我每次远远看见,总想上去跟你打个招呼,可是又始终不敢,生怕惊醒了你。”   “我倒是没怎么注意你啊。”我插嘴。   “是啊,你一向都是那样,始终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可是,你总不至于就因为这一点喜欢上我吧,那也太不可思议了。”   他微笑着凝视我,“当然不只是这一点,可是,喜欢上一个人,往往是不由自主的,连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我真正开始对你动心,应该是快毕业那年,有个联展,我送了张画,色彩非常艳丽的一张抽象画,你还记得吗?”   “嗯,记得。”我点头应道。   “所有人都在说,用这样缤纷的色彩,表现的应该是一个热闹非凡的世界,只有你,悄声说了一句,那是因为他很寂寞。”   “哦,我说过这话么?我自己都忘记了。”   “你说过,当时人很多,我在后面,你没看见我,但是你那句话,却让我发了半天的呆,我想,这个爱做梦的小女孩居然有如此锐利的眼神,能看透我的内心。其实,我确实很寂寞,一直都很寂寞,可是,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相信。”   “我只是就画论画而已。”   “是,我知道,但正是从那天起,我突然很渴望能够了解你,可惜,一来我不敢,二来,毕业在即,没有空闲去接触你。”   我听到这里,忽然想起那日杨幕跟我说过的话,原来他并没有夸张啊!   “毕业后,我人在广东,你或许不相信,我常常会想起你,想起那个爱发呆爱低头的小姑娘。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以为你会像大多数人那样,回家教书,然后嫁人生子。那时候我的事业刚开始,没精力考虑太多,可是晚上睡觉前,总是会想起你来,然后才能安心入睡。   我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得到你,你是那样美好,跟我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只要偶尔可以想想你,我就已经觉得很好了。哪怕我身边躺着的是不同的女人,可是我想的却从来只有你。   后来,我来了北京,虽然知道你也在北京,但,刚来那一阵,人生地不熟,又忙,根本没办法去找你,尽管是这样,只要一想到,我是跟你在一个城市里住着,心里居然会觉得踏实许多。   再后来,公司稳定下来,步入正轨,可是我父亲突然生病,那一段时间,整个心思都放在他身上,也无暇顾及其他。   说实话,开始我还想过要去找你,但越到后来,越有些不敢,那种感觉,就像是,近乡情更怯,我怕你变得跟从前不一样了,更怕你已经结婚,或者,有心上人了,我真的害怕看到那种情景,宁可远远地想着你,想着从前在学校时的那个你……   那晚,在后海的酒吧里看见你,我当时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你长大了,变成熟了,你坐在角落里抽烟,非常孤单落寞,脸上甚至有些沧桑。然而你的神情,你那惘然的样子都和从前一模一样,甚至比以前更吸引我。   那天夜里,我就对自己说,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你走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伸手,将我揽在怀中,用下巴温存地蹭着我的脸颊,“尤尤,这辈子能遇到你,真好。”   我已经忍不住落泪了,但我还是故意反驳,“你还没说哪天爱上我的呢,喜欢和爱可不一样。”   “是啊,喜欢和爱的确不一样。”他也感叹。   他看看我,微微笑着,双颊微红,目光迷离,似乎有些犹疑,“我说出来,你可不许骂我。”   “干嘛要骂你?”我奇道。   “那我就说了啊。”   “说吧,我听着呢。”   “我真说了?”   “咦,你怎么这样啰嗦?我原先竟没发现。”   他笑起来,“真正爱上你……是那天,与你第一次亲热,我才知道,原来,做这件事情时,心里有爱和心里无爱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后来,你睡着了,我看着你的面孔,在心里对自己说,我终于懂得……做.爱的感觉了。”   他这话让我面红耳赤,可是,我心里却渐渐泛起一股混合了酸楚的甜蜜。   “所以,后来你说要离开我,我非常难过……以前听人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劫数,尤尤,你是不是就是我的劫数呢?老天派来专门整治我的。”   我猛点头,“是啊,所以你要听我的话才行!”   “我当然听你的,只要你说的话,我都会听的。”他表情诚恳地说。   我从他怀中挣脱出来,仰起头看他片刻,突然用力抱住他,寻到他的嘴唇,深深吻起来。   他起初有些猝不及防的讶异,但旋即,也开始回吻我。   我吻着他,热烈而缠绵,这是自我们认识以来,我第一次主动吻他,这也是我第一次主动取悦他,发自内心地取悦。   我倾尽力气,温柔地仔细地吻遍他全 63、(六十三) ...   身的肌肤,仿佛要在他身上留下我的印记。我感受着他的激动,我回应着他的快乐,然而,与此同时,悲伤和绝望却席卷着我,我在心里不停地流泪,如果可以,我多想永远这样,吻他,爱他,直到一辈子……   当一切都平静下来后,他像个孩子般沉沉睡去,我躺在那里,大睁着双眼,注视着窗外的夜空,久久也没有睡意。    作者有话要说:故事即将结束,有点伤感。 64 64、(六十四) ...   第二天,叶砚乘清晨的飞机去了广州。   我很早起来,做了丰盛的早餐,待他吃过后,送他出门,他上车前,我突然在他身后唤他一声:“叶砚。”   他转过身来,微笑着问我:“怎么了?尤尤。”   他的声音是那样温柔,令人心酸不已,我轻轻摇头,“没事,就是想叫你一声。”   他一怔,回身抱住我,我也紧紧地拥抱他。   我抱得是那样紧,双臂箍得他简直要透不过气来了。   他诧异地说:“尤尤,怎么了?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了。”   我不作声,只是紧紧抱着他。   他走以后,我回屋,收拾好自己的所有东西,只留下了一幅画,那张我们两人共同完成的姜花。   我在画的背面用蓝色的颜料写了两行字:   “不是不爱你”   “别忘记你答应我的事”   然后,我转身,毅然绝然地离开了这间画室。   我买了去厦门的火车票,托运好行李后,在车站给张乔打了一个电话。   我只说了一句话,“我已经离开北京了。”   她是个聪明人,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果然,她只是怔了一怔,立刻说:“我知道,你放心。”   然后,我将手机关机,上了火车,离开了这座已经生活五年之久的城市。   是的,五年,从二十一岁到二十六岁,整整五年,一个女人生命中最美好的五年。我从不后悔来到这里,因为,正是在这座城市,我遇到了一生中最值得我深爱的男人,遇到了生命里最难忘的一段爱情。   我想我不会再回来了,不会再回到这座城市,也不会再见到他。   命里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也许我跟他真的没有缘分,这样相爱,却不得不分离。   火车开了,渐渐驶离这座北方之城,我坐在那里,眼泪模糊地看着车窗外的原野,突然发现,原来,我的生命里,一直都在跟一句话有着扯不开的联系。   多年以前的那个夏夜,有个男孩曾对我说:“不是不爱你。”   多年之后的这个秋日,我竟然也会对一个深爱的人重复了这句话。   这是命运的巧合么?   我真的不知道。      三个月以后,我在厦门的欧洲艺术中心举办了自己的个人画展。   有一位从奥地立来的老太太指着一幅姜花问我:“真美,这是什么花?”   我微笑作答:“它叫姜花,也叫蝴蝶百合,此外,还有一个很美丽的别名,叫做夜寒苏,它的花语是‘把记忆永远留在夏天’……”   是啊,把记忆永远留在夏天,一语成谶。   或者,当初,他就不应该送我姜花的,而我,也不应该画它。      这年夏天,在厦门海边的一个名叫林厝的小渔村里,新开了一间很小很小的家庭旅馆,旅馆的名字叫“叶尤”。   很多人见了,都道,咦,怎么会有这么怪的旅店名字?叶尤?是夜游吧。   可是,旅馆怎么可以叫夜游?又不是酒吧间。   是啊,多么奇怪的名字,只有我自己才知道,为何会叫这个名字。   想当初,我和他在讨论给将来的小旅馆起何名时,不知否决了多少个,最后决定还是从两人的姓中各取一字,拼在一起。   结果,在“叶尤”和“尤叶”之间徘徊。   他说:“尤叶听起来不够朗朗上口,还是叶尤更响亮。”   我不服气,“为什么要把你放在前面,我偏要叫尤叶!”   他大笑,宠溺地刮着我的鼻子,“好,你说叫什么就叫什么。”   如今想起这一幕,只觉恍如隔世,不禁泪眼婆娑。   实在想不通,命运为何总喜欢与我们开玩笑,许多时候,当我们满怀憧憬地计划着未来,却怎么也无法预料,真到那一天,出现在眼前的,又是另一种情况。   或许,这便是人生吧,无论怎样努力,结果,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65 65、(六十五) ...   翌年。   一个夏日午后。   阳光灿烂,空气中有姜花的芬芳。   我坐在院里的回廊下,桌上放了杯普洱,笔记本电脑打开着,我一边抽烟,一边随意浏览着网页。   天晨从屋里走出来,睡眼惺松地问我:“尤加,你在做什么?”   我不答。   她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探头朝屏幕上看了一眼,叹口气,“又在看他?”   我还是未作答。   “尤加,其实我觉得你当初真不该离开他的。”   “不离开怎么办?眼睁睁地看着他坐牢。”   “可以等他啊。”   “我是可以等,等多少年都没问题,可是,他会怎么样?你想过没有,像他那样的男人能忍受牢狱生活吗?就算他能忍受,我也不忍心让他过那种日子,那将会摧毁他的,他是那么自信,那么聪明,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可是……”   “没有可是了,天晨,换作是你,也会像我这样做的。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确实……如果是我,估计也会这样做。”   “只有你理解我。”   “他现在怎么样了?跟张乔结婚了么?”   “不清楚,我只知道,他顺利度过那个难关了,你瞧,他们公司发展得还不错,居然在网上都能找得到。而且,从这张照片看,他虽然瘦了一点点,却比以前更有魅力了。唉,知道他过得很好,我就放心了。”   “但,你是那么爱他,相爱却要生生分开,这样的日子多痛苦!”   我沉默不语,是,我是那样地爱他,那样地想念他,往往上午起床,呆坐在院中,点着一枝烟,可以什么都不做,就那样发着呆,一边听着《灰姑娘》,一边在脑中温习我们曾经共度的快乐时光,直到天色渐渐暗沉,直到什么也看不清。   离开他已经一年多了,天晨自半年前被我忽悠来了林厝,如今已跟何煦即将谈婚论嫁,可我,却始终无法让自己忘记他,始终无法爱上其他的男人。   我想,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已经随他而去,余下的情感也日渐萎靡。      “尤加,或者我们以为,离开是一种成全,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他失去你,将会多么痛苦!”天晨静了片刻,又开口道。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有多痛苦,他就会有多痛苦,毕竟,他是那样爱我。可是,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我别无选择。对男人来说,爱情再美好,再甜蜜,也只不过是左膀右臂,生存的尊严才是人的躯体之所在。如果可以选择,你是愿意失掉一条手臂,还是失去躯体?没有手臂,还可以苟且活下去,没有了躯体,那就什么也没有了。”   天晨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我还是觉得,你就这么不辞而别,他得多伤心呢。”   “我也没办法啊,你以为,我愿意离开他么?”   “我知道,你是因为爱他,所以才宁愿离开,可是,你们这种情况,与阿汤他们不同,再说,阿汤不也是经过努力之后才无奈放弃的吗?你最起码应该再跟他商量一下,而不是匆匆逃离。”   “天晨,你已经批评我无数遍了,可是,你不知道当时那种情况,他那晚简直就是在向我交待后事,我一听就知道,他遇到的那个坎绝不易过,否则,以他的个性,不会开口跟我说那么多。他这个人,就是那样,总习惯把什么都放在心里,宁可默默为我牺牲,就像那次撞车时,他第一反应是将生的机会留给我,而且,这件事,如果不是交警告诉了我,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你说,难道要让我等在那里,直到亲眼看见他去坐牢,才死心吗?”   “唉,你们两个人啊,全都太为对方着想,其实,有时候这样并不好。”   “我之所以离开,不是我不爱他,也不是我太狠心,我是怕给他增加负担,如果没有我,他或许还能下得了决心,想得出办法,但是我留在那里,一点忙也帮不上,反而是一个阻碍。你知道为什么项羽被围垓下时,虞姬会先拔剑自刎吗?”   “为什么?”   “正是因为她太爱他。小时候我也搞不懂她为何要这样做,难道两个人一起同归于尽不行吗?为什么要先行死去,让他如此伤悲?但是,现在,我明白了,她不先自杀的话,他就不能全力以赴,因为,她将会是他的一个爱的包袱。”   “话是这样说,但,我还是感觉你不够勇敢,应该坚持到最后一秒钟的。”   “或许吧,我的确不勇敢,因为我不忍心。”   “我听老李说,你走之后,叶砚去找过他……”   “啊!你不会跟老李说,我在这里吧?”   “当然没有,你不让我说,我怎么会说?”   “没说就好。”   “为什么不告诉他呢?如果他还是自由身的话,你们完全可以重新在一起啊!”   “如果他是自由身,那当然没问题,可是,他怎么可能还是自由身呢?当时张乔说得那样明确,自家人可以帮,朋友,还是算了……你想想看,生意世家,那样精明,怎么能白白帮他?”   “唉,但愿吧,但愿他还是自由身,还会来找你。”天晨感叹。   我苦涩地笑了笑。   “你别笑,不知为何,我总有种预感,早晚有一天,他肯定会来找你的。”   我还是笑而不语。   “如果他来找你,而且,还是自由身的话,你会跟他在一起吗?”   “你说呢?当然,我是那么……爱他。”   “那就让我们一起祈祷吧!祈祷这一天的到来!”   “好了,别光为我祈祷了,你怎么样,打算什么时候结成正果?”   “他倒是向我求婚了,可是,我还想再考虑考虑。”   “你就折腾吧,何煦是多好的一个人啊!”   “你觉得好,那送给你吧。”她笑着说。   “我可不要,除了叶砚,我看不上任何男人。”我正色道。   “唉,你呀!对了,奥地利那个老太太跟你签约了吗?”   “没签约,她那里不过是个家庭美术馆,规模不大,她让我每年给她两张满意的作品,但价钱并不高,好在,这间小旅馆生意还算兴隆,能将就着糊口罢了。”   “已经很好了,最起码,比咱们从前是要好得多了。”她感慨。   “是,日子总是要越来越好的嘛,否则,哪里还有活下去的勇气?”我笑。   “想想咱们以前,把理想看得那么重,真是单纯啊!”   “是啊,那时候,还在久庄苦苦挣扎之际,我有两个理想,一个是能遇到真正欣赏我的画廊,另一个就是能遇到一个真正爱我的男人。可是,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很多时候,理想只能是理想……你看,我确实遇上了一个深爱我的男人,然而,我却无法跟他在一起,我也遇到了真正欣赏我的画廊,但是,却又如何呢?跟想像中的还是相差太远。”   “或者,我们应该不顾一切的坚持下去?”   “那也要看是什么情况,有时候,坚持是胜利,有时候,坚持却是一种悲哀。所以,做人要懂得迂回才行。”   “怎样叫迂回?”   “像你家何煦那样,就叫迂回。找一个高校教书,一边进行着艺术创作,既不心浮气躁,又绝不放弃梦想,这样最好。不像咱们以前,非得碰个头破血流,不把自己逼到绝境不罢休,那种心态,其实很傻。”   “是很傻,为了一个所谓的理想……其实,人生更需要运气。”   我默然点头,确实,我们不应放弃理想,可我们也得承认,做人更要看运气。   然而,运气这个东西,还真是不好说,有些人一生都不见得能碰上。   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66 66、尾声 ...   黄昏,天边升起一团团紫色的云。   有淡淡的海风拂面,空气似乎凉爽许多。   我仍然在院中独坐,动也不动,直至暮色渐深。   天晨问我:“尤加,我要跟何煦去海边游泳,你去不去?”   “我不去,你们去吧,我在这坐一会。”   “都坐一天了,你也不嫌烦。”   “不烦,我喜欢坐在这里。”   “好吧,那我们去了。”   他们走后,我打开音响,一阵熟悉的旋律悠扬缠绵地响起来。   随即,有喑哑深情的男人噪音在唱着让我百听不厌的歌,“怎么会迷上你,我在问自己,我什么都能放弃,居然今天难离去……”   天色已暗,我顺手将廊下的壁灯拧开,继续坐在灯下抽烟听歌。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眼前一黑,音乐也骤然停止。   真糟,怎么又停电了?   我嘀咕着,站起身回头向屋内喊:“小可,看看怎么回事?又停电了。”   叫了半天,却无人应答。   天太热,估计这小丫头也偷懒溜出去游泳了,我想。   正在惆怅,忽然听到歌声又响起,“也许你不曾,想到我的心会疼,如果这是梦,我愿长醉不愿醒……”   哦,终于来电了,我松了口气,在椅上坐下来。   猛然间,却又觉得有些不对劲,来电了,怎么灯还灭着?   我仿佛想到什么,迅速回过头去,不禁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在我身后,靠在廊柱上的,恰是那个我日夜思念的人,手抱吉他,温柔地微笑着凝视我,口中正唱着那首歌。    作者有话要说:原本,是想停在第六十五章的,原本,是想表现人生无常,珍惜当下的感触。可是,原谅我的小私心,实在不忍看着他们分离,于是,又有了这个尾声。但愿不是画蛇添足。 故事讲到这里就结束了,非常感谢各位的阅读和支持,完稿后,会再作进一步的调整和修改。谢谢! 【【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欢迎光临书本网。更多最新全本小说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或直接百度搜索:书本网】】